一日,东方腰伤初痊,居家枯坐,百无聊赖,依几假寐。忽有老友叩门相唤。东方倒履相迎,蒙忡间觉有如电目光透入眼帘,直穿脑髓。东方悚然一惊,睡意全消,心中转念:何物敢令东方毂悚?凝神望去,却是一胖大和尚与友联袂而来。那和尚方面大耳,环目阔口,着一袭灰布直裰,提一串乌木捻珠,直盯着东方,似笑非笑。东方鄂然,释然,哂然,曰:“好一个金刚再生,韦陀降世。然东方一凡世浊物尔,何劳大和尚法眼相顾,况余乃一介臭冬烘,半生穷措大,身无长物,大和尚如要化缘,别处去吧。”
老友笑而止之曰:“老弟不得无礼,此乃九华高僧仁学大师,慕名来访,快来见过。”
东方肃然。大师高宣佛号曰:“不妨,不妨。素闻檀越憨直敦厚,不意犹具诙谐,真性情中人也。”
东方正襟再让,宾主落座,各叨契阔。大师曰:“向观檀越抚剑假寐,似有所思,可见告否?”
东方腼然对曰:“大师慧眼如炬,洞悉秋毫,理当坦诚相告。适才拭剑,偶有所感,促成几韵,诗曰:
折腰久未拭太阿,匣残锋销锈斑驳。
抚剑忽惊我非我,不知今身是谁何。
梦游青溟捉月影,神驰苍宇逐日车。
红尘千丈迷灵性,丹墀一点护心佛。”
大师垂目合什,默然良久,徐宣佛号曰:“善哉,善哉,所谓幻由心生,执则着象,檀越幼承庭训,饱读家藏,当知水深流平,山高云掩,讷言藏拙,抱残守缺之道。况入世已逾半纪,尚未堪破天命欷?”
东方唯唯,回曰:“大师所责极是。然东方少年失学,轻年失怙,浩劫及身而几死者数,虽好读书,然疲于奔命间又能悟得几许,安敢轻言知天命耶?所能为者,唯有随遇而安,随缘而住,谨守灵台方寸地,慎护斜月三星天,不隳吾志,不污吾行而已。间或偶露疏狂,无非矫情,大师何必深责。于是叩几而歌曰:
年少胆气狂,只身走偏荒。豪情追郭解,文章慕苏黄。
风雨沐清节,傲骨任炎凉。有幸逢盛世,可叹鬓发苍。”
老友璨然:“此子老而无状,仍是如此狂放。”
大师曰:“檀越游戏红尘五十年,历尽磨难而不失本性,却也难能可贵,当是宿根深厚者,应与我佛有缘,老衲出家人也,否则当浮一大白。”
东方大乐曰:“大师谬赞,惭愧,惭愧。浊酒不论,素酒可矣,吾等何不且效兰亭故事,虽无曲水流觞,不仿觥筹交错,以贺今日之聚。”
东方家中向备素肴,须臾而就,相让即席。东方与友放浪形骸,呼拳行令,大师却是只饮清茗。酒过三巡,东方早已是面红耳赤,醉眼朦胧,不禁击箸长吟,歌道:
“无意慕刘伶,
把酒贿宾朋。 华发不胜浊酒力, ,
浅酌也酩酊。
觉来已三更,
廖落对晨星。
过眼云烟多少事,
似在有无中。”
大师闻歌,停箸而起,双目炯炯,视定东方,遽宣佛号曰:“痴汉!既知过眼云烟,何必再论有无!而今尚在黄粱梦中耶?檀越原本老庄心性,与世无争,何不皈依我佛。咄!老衲且为你喝进山门!”
东方闻言,心神俱震,呆若木鸡。一时竟生出无限烦恼,纷纷纭纭直涌入心田,直捣得心血翻腾,顿时汗出如浆。大师见状嘿然,急净手焚香,梵唱渐起。初如风起青萍之末,徐徐而来,而已渐急渐高,如江河泻地,木鱼声声直叩心弦。东方早已自梵唱初起即自趺坐,垂目合什,入静去了。良久,梵唱渐缓,如春风沐浴,终归寂静。余音绕梁间,东方已长嘘吐纳,缓张双眼,目光湛然,注视大师曰:“多谢大师导引,拯不才于危难。”
大师亦长揖曰:“罪过,罪过。老衲咎由自取,敢不略尽绵薄。”
老友惑然问曰:“尔等二人打何禅机,直令老夫如坠云雾中耶?”
大师愧然曰:“向观令弟佛缘深厚,心中着实喜欢,急欲渡入我门。不意令弟虽是道种佛心,却是儒根深固,老衲骤施佛门狮吼,竟未能破此屏障,几至令弟走火入魔。故急以般若婆罗密多心经导之,所幸令弟悟性极好,及时打坐行气,方得平复。却枉费了老衲一番功夫也。”
东方喏喏谢曰:“大师美意,东方得惠甚多,然东方高堂待养,爱女待字,诸多俗事未了。所谓七情未灭,六贼未除,安能脱出三界,跳出五行。至于喜闻梵唱,乐于打坐,实是自幼习性,并非刻意为之。大师所议,还请缓行。”
大师似有不舍,叹曰:“可惜、可惜。或是机缘未至,有待来日。檀越当知红尘居亦不易,一念之差,佛魔顿殊,檀越好自为之。”于是作谒云:
“须弥山中虚枉身,莲花池畔散淡人。
游戏人间历劫难,慎护三宝证佛心。”
东方亦和曰:
“万物刍狗我为灵,生同草木任枯荣。
但得赤心对天日,何必黄卷伴青灯。”
六目相顾,一笑相别,东方遽起相送间忽似有所悟,但觉红日西斜,暮霭渐起,不知是梦非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