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9年的3月9日,虽然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杭州的早春还是泄露出浓浓的寒意,即将出征的知青都穿上了一色的黄棉袄裤,一大清早就来到了位于杭州西南的闸口火车站。这是一个小站,这次被送往黑龙江富锦插队落后户的知青有一千多个,庞大的绿色的专列停靠在一个旷野中,遍野的送行的亲人把列车裹的严严实实。大约是十点左右,列车发出长长的汽笛声告示即将开驶时,刹那间,整个大地都被一阵阵哭喊声震动了,车上的车下的人几乎都在哭泣。因为谁都知道,此次亲人离别以后什么时候再相见是个未知数了。
我走的时候,唯有哥哥来送别的,当我上了列车,我就让他早早的回去了,然后,就一个人孤独的坐在车厢里等待着那远行的开始。所以,在那个悲烈的场面,我似乎就成了唯一的局外人,静静的观赏着那一张张哭泣的脸,细细的嚼味坐那不断重复的没完没了的离别话语。
此行,我所在的中学一共有33个知青,都是不认识的。生性内向的我也不善于主动和别人拉扯,所以就在长长的旅途中,几乎都是一个人闷闷的望着窗外发呆。我一直在思索,此次远行去的是个什么地方,以后的生活是如何过的。那时,虽然年纪还幼小,但是也经历了近三年的“文革”洗礼,逐渐也变得稍微成熟了。在这之前,也从报纸上听说有好多知青因为卖力的干活,虚心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取得了蜚声的名誉。我在想,自己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
大概整个列车上的知青的行李数我的最简单了,就两个纸箱,一个装了政府发的铺盖和棉大衣等御冬服装;还有一个装满了书籍。在“文革”期间,那些怀疑有问题的人经常被抄家,过后,被认为是“封资修”的书籍扔得满院都是,我就趁人疏忽就捡回家中,偷偷的翻阅。所以,在我的那个沉重的纸箱子中装满了《牛虻》、《绞刑架下的报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国内外的名著,还有许多当时被认为是天书的西方哲学家的著作。列车启动,当人们还深深的陷入悲痛之中,我干坐着没事就把那些书本找出来,一个人在书本中打发那漫长的时间。
列车驶离杭州越来越远,大多数人已经从与亲人离别的伤心中觉醒过来,车厢里开始叽叽喳喳热闹起来、在这之前,杭州的大中学校有两大派红卫兵组织,一个是杭州大中学校红卫兵司令部,因为所带的红卫兵袖章是黑体字,所以被称作“黑一司”,一个是杭州大中院校红卫兵造反司令部,被称作是“红三司”。在文革期间,这两大派学生组织天天在互相指责和打斗。这次,却是不分你是那个司令部的,是造反派还是保守派,统统都被送上了火车去修理地球。有几个生性不甘安顿的,到了列车上还是带着派性的浓厚色彩,找那些观点不同的学生找话题辩论和争吵。我所在的车厢中,也经常有些人在不停的辩论和争吵,有好几次就差文斗演变为武斗了。随队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工宣队师傅说了一句话让我永远难忘。他说:你们以后就是黑龙江农村种地的小农民了,对于你们来说挣工分吃饭生存是最大的事情,谁是保守派,谁是造反派,已经与你们无关了,还是静静的想一想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吧!这句实在的话语,让所有的人才安静下来,开始了沉默.....
可是,当列车停靠在哈尔滨站时,一场内战终于耐不住而爆发了。
我所在的车厢是列车火车头后面的第二节,乘坐的是杭州第一中学和开元中学,还有我就读的杭州铁路中学的一百多名学生。我们前面的第一节车厢是清一色的浙江大学附属中学的学生。列车停靠在哈尔滨车站好像是傍晚时分,北方的天已经早早的陷入了黑幕中。在我的座位不远处,有一位女生,虽然经历了将近两天的行程。依然清晰可见脸颊上曾经流淌着的泪水痕迹。此刻的她,好像正在望着窗外浓浓的黑夜和车站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学生,看上去,长的很结实,头上戴一顶法兰西小帽,在那个年代戴那种帽子是很引人瞩目和很入时的。他晃晃的走到那女生的座位前,把挂在行李架上的网兜一把扯下来,随手从里面拿了几个苹果就要走。那女生顿时大声尖叫:流氓,谁让你抢我的苹果的。那个男生不仅丝毫不为自己的行为而羞涩,反而气汹汹的说,你骂人,再骂一声,给你个巴掌。正好有个戴眼镜的修长个子的斯文男生从旁边走过,他说:打女人的男人不是英雄。戴法兰西小帽的男生就接着话说,打女人的不算英雄,那我就做一个打男人的英雄,话音没落,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落在那个苍白的男生的脸上。那个文弱男生是浙大附中的,他的一声叫喊,顿时把不远处第一节车厢的同学们都召唤过来了。于是,群起的愤怒,数不清的拳头和巴掌像雨点般都落在了那个“法兰西小帽”的身上和脸上。....
也许是两天来的压仰,也许是经久的沉默,也许是后途的未知,也许有很多说不清的理由。一个苹果的风波所引起的“战争”终于在茫茫黑暗中行进的列车上爆发了。
事后知道,那“法兰西小帽”是个干部子弟。在我们这列专车上,绝大部分学生的父母都是在“文革”中属于有问题的,当时省委、省政府的书记、省长、常委、厅局级高官的子弟因为被划入“走资派”的子女,也毫不例外的被送进了知青的大军中,和我们坐上了同一列北上的列车。
吃了亏的人,没有甘心自己遭受的皮肉之痛,很快,狼狈逃窜回去的“法兰西小帽”就带来了一大帮气势汹汹欲讨回“公道”的同学。浙大附中的学生知道来者不善,就把通往两节车厢之间的大门紧紧的关上了。于是,这一帮的要冲进去,那一帮的要严守大门。而我乘坐的车厢就成为了战争的前沿阵地。
两节车厢的通道严严实实的挤满了进攻者,那扇两节车厢之间的门就成为双方争夺的要害,而在战争的前沿,我们这批无辜者就成了受害者。一个个像似难民拖着自己的行李,在工宣队员的帮助下向车厢后半截转移。为了打开那扇生死门被拉来加入进攻者队伍的人越来越多,但是他们想尽了办法,使用了车上可以拆卸的任何铁作为进攻的武器。消防器,行李架上的铁杆,几乎无一完好,全被拆了,但是还是无法攻入前面的车厢。列车依然嚎叫着奔驰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丝毫没有被火热的血腥所干扰,而列车上时而起伏着的哭叫声留在了窗外的茫茫黑夜中。跟随列车行进的工宣队师傅们也都赶到了前沿阵地,组织学生们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口号。那边,第一节车厢的学生们也在激情高昂的唱着:团结就是力量的革命歌曲。
战争进行了两个多小时,车厢内已经是狼狈不堪,进攻者发动了一次一次进攻,有好几次已经攻入对方车厢,但是又被扔了出来,所以,进攻者中不乏有好多的伤病员,满脸淌着鲜红的血,没有人给他们包扎,他们只能躺在我们身旁的列车走廊上,无奈的哭泣和呻吟,甚至嚎叫。此刻,我在想,他们的父母如果看见了这个血腥场面不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那时的列车常有临时停车的习惯,在战争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列车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缓缓地停靠在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小站上。这时,在进攻者中有人大声喊叫:赶快下车,从窗户中打进去。于是,有一大帮人手拿武器都轰拥着跑下车去,也有懂些列车常识的(也许是受电影“铁道游击队”的影响)就出主意,说要去把列车龙头和车厢的连接挂钩扯了。我通过已经没有玻璃的车厢望去,进攻者已经将第一节车厢所有的玻璃全砸烂了,有好多人想通过搭人梯爬进车厢,但是很快被对方推了出来。幸好,这次列车临时停靠的时间很短,火车的龙头和车厢的挂钩没有被来得及拆了,进攻者也没有一个冲进对方的阵地,双方只是又增加了一批新的伤病员。
战争就这样在无休止的拉锯中进行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列车驶进了佳木斯车站。在暗淡的灯光下,我们突然发现,站台上站满了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等列车还没有完全停下,每个车厢都冲进一批军人,把手中的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列车上所有的人们。我一生中也就在那一刻,像一个俘虏般,被责令把手高高的举过头,老老实实的坐在原位子上“不准动”。
经过甄别和工宣队员的证明,我们这些受害的无辜者,很快就把原来高举在头上的双手换成振臂高声欢呼“向亲人解放军学习致敬”的口号。那些刚才还凶神恶煞的进攻勇士们,被军人们迅速地用绳子捆的结结实实,一个个被枪戳着脊梁骨蜷缩在地上。这会,我仔细打量这些和我一般年龄,其实也就是十多岁的孩子,尽管他们也身受重伤,一个个鼻青脸肿,伤口还流着鲜血,此刻,我们这些难民也恻隐同情之念。.....
在佳木斯大概停靠了两个多小时,双方受伤严重者都被担架抬走了,在进攻者中,有几个被认为是“战争罪犯”的被带走了。战争平息了,列车照常了行驶,大约有一个连的解放军官兵护送着我们这趟列车继续向前行驶。
到达终点站---福利屯已经是后半夜。我们拿着破损和残缺的行李和一千多个知青都被集中在站台上等候。突然,车站停电了,寒冷的漆黑的夜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一帮子学生中的小流氓,开始趁着天黑开始了抢掠,顷刻间,整个车站一片喊叫声和哭叫声,那时解放军已经在到站后撤退了。如果说,在49年前,那样的抢掠是常见的事,而在新中国和平时期,我却目睹和亲历了那真实的一幕。我们一起来的一个女生,手上戴着她妈妈送作纪念的坤式表被抢走了,还有一个男生的帆布箱子被抢去扔到了铁轨上,里面的衣物散布一地。
好在停电的时间不长,但是,仅仅几分钟的黑暗,地上全是损坏的行李和散落的物品。在凄凉的哭泣声中,我企图搜索和捕捉在黑暗中的那些凶横恶煞的狰狞面貌,以告慰那些无奈的神情,还有,身旁那列还在粗粗喘气的列车,将满带着遍体鳞伤和杭州知青留在车厢内的鲜血和眼泪重返杭州。
四十年后,火车到达福利屯车站仍然被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站台上只有几个上下车的旅客。我站在寒冷的晨风中的,试图寻找那个短暂的黑暗中发生的事情,我只是想再次把它写成故事告诉当年曾经乘坐这趟知青列车的人们。
天蓝 发表于 2015-2-17 19:57
忘掉我们曾经的愚昧,
记住我们曾经的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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