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父亲——张春桥女儿访谈录 缘 起 春假回上海探亲,父亲派给我的唯一任务,就是要陪他出去吃个饭。那次饭桌上,见到了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的社长甘琦和张春桥的长女维维。父亲花了几年时间在写一部《张春桥大传》,在写作过程中认识了维维,得知并看到了张春桥在狱中写给家人的一批书简。1981年,张春桥在公审中一语不发,让人震惊,更让人不解。2005 年张春桥去世,最让人感慨的也是他近三十年的沉默。所以,这些狱中家书,就格外珍贵。 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准备将这批家书整理出版,甘琦请维维为家书写点什么,作为前言或后记。维维表示她动笔很难: 很多事,她写一个开头,就无法继续下去。于是,我提议或许可以做一个访谈,附在家书之后,并表示愿意承担这一工作。 对于文化大革命和张春桥,我都没什么研究。之所以毛遂自荐,是因为我对张家父女的亲情很有兴趣,我想知道:在女儿的眼中,张春桥是怎样一位父亲?在那些关键的历史时刻,从张春桥的一路高升到后来的公审入狱,他的女儿是如何经历,如何思考,如何应对的? 在上海的三周特别忙,对维维的采访只能安排到临走前。在她阳台上种满了花草蔬菜的家中,我们谈了两个上午,总共不到六个小时。因为我不是文革史专家,而且这次采访的时间有限,许多事只是点到为止,没能深谈。但维维爽气利落,快人快语,出乎我的意料。 也许因为她与我父亲早已相熟,再加上发现我俩还有复旦附中校友的一层关系,所以,访谈更像语速很快的聊天。谈话中,维维一度很动感情,这也很让我感动。 许多情感,许多眼泪,都是人类共通的。我希望,这篇访谈,同张春桥的狱中家书一起,能够反映出那个年代、那个家庭无比真实的亲子之情。对我自己来说,听维维谈她父亲,让我真正感受到了“执着”的含义,也让我明白,什么是为理想而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2015 年5 月25 日于伦敦 |
问:你觉得他是一位知识分子吗? 答:他确实是记者出身,年轻时卖文为生,后来也写不少文章。 我曾经与他开过玩笑:“你算什么知识分子?你只读过初中。数学不好,物理化学没学过。”他会争辩说:“那不管,我还是复旦大学名誉教授呢。我是自学的,读过很多书呢。”五十年代的时候,复旦大学确实是聘他当名誉教授的。他在好几封信中,都说过自学的事。 他是一位党务工作者,是做宣传的。所以,他的任务就是教育群众。例如,当时一些工人作家写的东西,他会很认真地修改,他会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讴歌工人阶级,无产阶级的先进性在哪里,要通过文艺作品把这些先进性表达出来,以此来教育群众。后来他的信中写道,某作家开始骂共产党,爸爸想不通,因为这位作家是斯大林奖的获得者。这也是他为什么热情协助江青搞现代京剧、现代舞剧的原因。 |
问:你爸爸那么崇拜毛泽东,那毛泽东是怎么看他呢? 答: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也问过好多人,我想知道毛主席有没有说过我爸爸不好?问下来的答案就是毛从来没说过我爸爸不好。 我的感觉是,毛主席应该是把我爸爸当成一个知音的,毛觉得有他在身边,也是很欣慰的。在江阴的时候,爸爸跟我谈起过,毛主席曾经多次跟他个别谈话,了解他个人情况、家庭情况。也跟他谈起过很多“七大”以前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历史。包括红军时期,毛怎么被夺权,开除党籍,三次反围剿怎么打的仗,四次五次反围剿时怎么靠边站。这些现在的电视剧里都演过,而那时,我爸爸这样的干部是不知道的。我爸爸后来也向我转述过:周总理那时候是代表中央的,说陈毅那时是很厉害的,也说叶剑英拿到张国焘的那封秘密电报,他们连夜北上,叶是立了大功的。毛主席还告诉过他,遵义会议并没有确立毛主席在党内的领导地位,只是让他参与军事指挥,毛主席说过一句:“好在张闻天听我的。” 我爸爸在1992年12月20日的一封信中,详细写了1958年正月初二到杭州见毛主席的一次谈话以及后来的工作。我爸爸觉得在文艺上,江青确实是很有能力的。但他从来就不是在帮江青工作,包括样板戏和写《评〈海瑞罢官〉》。1 他告诉过我,毛主席好几次跟他说:“帮帮江青,帮她就是帮我。” 当然,毛主席也不只是要我爸爸一个人帮江青,他也曾对江青身边的工作人员说过:“江青同志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你们要帮帮我照顾她,谢谢你们。”在江青被选为政治局委员后,毛主席对她说:“你和其它的政治局委员一样,也不能随便到我这儿来了。”所以,江青搬到了钓鱼台,并不是她和主席感情不好。 |
问:你觉得你爸爸善解人意么? 答:我爸爸还是很善解人意的,他很能理解别人,为别人设身处地着想。例如我们当年住在海格大楼时,4 有一天,我瞥到对面的女主人穿着白纱睡衣,我觉得她就像灰姑娘的继母一样,特别形象,那时我西方文学作品读得特别多。当时我纳闷她怎么能穿成那样,但我也不敢问大人。后来到了江阴后,我和我爸谈起此事,说起当时的疑问,我爸说:“那当然不一样了,她家是正宗的内蒙古王爷,她出来革命,那对家庭的背叛可厉害了,对她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还有住在我们楼上的一家,太太也打扮得青山绿水的,头发是假头发,盘在后面。我当时也想,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头发?后来知道是假头发,我觉得特别奇怪,也没敢与大人说。后来也和我爸聊起此事,我爸说:“她是文艺界的,工作环境不一样么。”所以,他看人是会结合他们的环境,不会过高要求别人,或让别人脱离环境。他能够理解别人,绝对理解的。 我们住在盖司康时,5 附近有个弄堂里住着许多名人,周小燕、袁雪芬都住在里面,6 我有一个会弹钢琴的同学也住在里面。我去同学家玩,回家后就与爸爸说起那个名人弄堂。他说他知道那个弄堂。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有的时候开会晚了,他会派车子把那些名人送回去,与他们关系很好的。 问:但是文革中,这些文化人都受到冲击,他有责任么? 答:那是他也没有办法的,文革中发生的有些事情也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针对党内走资派”。但有人就开始对准这些文化名人了,要转移斗争大方向。我爸只能强调党内走资派,但许多事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听他的,有人恨不得快点把水搅混。而且搞阶级斗争,当然有人要成为牺牲品。不管是谁,要掌握政权,要维持他的统治地位,都是要清除反对者的。还有一点,我一直认为,毛主席,我父亲,他们的一切作为都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的。 |
问:你小时候对父亲的印象是什么? 答:我最早的印象就是爸爸很忙很忙,他的头发很长很长,可以扎小辫子。那时候报纸都是铅字排版,要到快天亮才能完成,他做副总编辑和总编辑,要把稿子全部审完后才能回家。所以,他每天都是清晨才到家,我们起床时他都是在睡觉的,我们几乎碰不到他。而且,他也没有假期、没有周末的。 我们家刚搬到上海时,住的是新华社分的房子,在思南路。因为我妈妈在新华社工作,楼上楼下住的都是新华社的人。后来,《解放日报》分给我爸爸的房子在香山路,是孙中山纪念馆外面的一套房间。还有王维、冯岗等《解放日报》的人,都和我们住在一起。 问:我记得我小时候刚到上海时,上海小孩会唱:“乡下人,到上海,上海话,讲不来,米西米西吃咸菜。”你那时候是不是也感觉上海人比较排外? 答:在托儿所时,很多小朋友都是干部子弟,所以,我没觉得与别的小朋友有什么不同。而且,我爸也不是什么高级的干部,所以没有任何一点特殊的地方。 我们不是上海人,这确实让我觉得与别人不一样。爸爸妈妈原本是想让我早一年去读小学的,我家隔壁就有一所小学。父母送我去那所学校,但学校不收我。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人家不要我,后来意识到是因为学校里都讲上海话,我不懂。第二年到了法定上学的年龄了,爸爸就让我上了徐汇区第一中心小学。学校在陕西路襄阳路,嘉善路的口子上。我们住在卢湾区,其实去这个学校是跨区了,但爸爸很喜欢这个学校,学校也非常开心收我这个学生。学校校长是颜慧如,她的丈夫是革命烈士。开学后,我的功课很不好,我妈就奇怪了,说我家小丫头挺聪明的,怎么功课这么不好。其实是因为我听不懂上海话。小朋友大多数是上海人,所以,上课都用上海话。我根本不知道老师上课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不懂话。 第一中心小学离我家很远,我每天都是自己上学回家,没人接送。我在第一中心小学读了一年,就转学了,因为我爸爸的工作又发生了变化,我们搬家了。 |
问:1955 年你爸爸的工作发生了什么变化? 答:爸爸是1951 年10 月担任《解放日报》社长的。1955 年,他离开《解放日报》,调到了市委宣传部。现在我看了一些材料,才知道我爸爸在《解放日报》工作时,发表了太多的群众意见、人民来信之类的东西,陈毅不喜欢他。后来我和爸爸说起这件事,他说当时潘汉年亲自找他谈过话,潘汉年对他说,陈毅说的,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们一点都容不下其它人。因为爸爸是从八路军抽调过来的,不是新四军系统的人。我就问我爸,你还认识潘汉年啊?爸爸看看我,回答说:“那当然咯。” 但那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爸爸调离《解放日报》,那么我们就不能再住在报社的房子里了,所以,我们就搬到海格大楼,在延安西路33 号里面,就是现在的静安宾馆,那时是市委的部长级干部住的地方。搬家后,原来的学校离家太远了,从二年级开始,我就转学到了第一师范附属小学,就是一师附小。一师附小用普通话教学,所以,我的功课就变得好了。 |
晋阳秋 发表于 2015-9-17 19:53
而且搞阶级斗争,当然有人要成为牺牲品。不管是谁,要掌握政权,要维持他的统治地位,都是要清除反对者的。 ...
问:你爸爸不办报纸了,作息时间是否正常了,你们也能多见到他了? 答:爸爸每天还是半夜三更回来,早上要睡觉,我们见不到的。 那时的感觉是家里没有大人的。当时我妈妈已经到北京的党校去学习了,家里只有一个阿姨,每天给我们烧饭吃。我父亲在上海市委是管出版的,11 所以,家里面书很多很多,连环画很多很多。都是送来给他审阅的。我们家的客厅里是没有什么家具的,当时的干部家庭可能都是这样,很简单。家具都是公家给的最基本的东西,两条长板凳加一个棕绷就拼成一张床了。阿姨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到寒暑假时,我们家的地板上就坐满了各家小孩子,都来我家看连环画书。也常常有人借走或带走了,那也就没有了。 还有就是在大院子里玩,爬树,我特别会爬树。院子里有好多棵大樟树,越往上树枝越细,但我能顺着细细的树枝一直往上爬,爬到最上面,把脑袋从树叶中伸出来。那时根本没有人管。就像放养的野孩子,自生自灭的那种,但生命力特别强。有一次我把腿摔破了,正好是夏天,那个院子里有一个游泳池,我就到游泳池里去洗了洗。但伤口后来烂掉了,烂得很深很深,过了好几天我父亲才发现,才把我弄到医务室里去换药,所以,至今还有一块很深的伤疤。那时候我只有两三年级吧,大概九岁。 |
问:老师对你怎么样? 答:老师应该也是觉得我挺另类的。我四年级的时候被选为大队委员,还是劳动委员。大扫除时,我就要跟着老师去检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爸爸的关系。还有一件我至今不明白的奇怪的事情呢,我觉得老师是存心出点难题让我做做。那也是我四年级的时候,大概十一岁吧,老师给我一个会议通知,要我一个人到青年宫去开会。我根本不认识那地方,但又不敢不去。我拿着会议通知,也没办法问家长,因为家长我也看不到,我就自己去了。乘了有轨电车,哐当哐当的,一路上哐当过去了。找来找去,绕来绕去,我还真找到青年宫了。我进去一看全是大人,开什么会我也不知道,听也听不懂,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啥,所以我就出来了。出来后就搞不清楚方向了,也不知道该坐哪路车,往哪个方向走。我只知道是有轨电车,就上了一辆。我又哐当哐当地坐了一段路,天慢慢黑了,车到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实际上是到了十六铺,那时候的十六铺乱七八糟的。下来后我不认识路,也没钱,后来我只好叫了一辆三轮车,我说:“叔叔,你把我送到淮海路。”他把我送到盖司康大楼。现在那个大楼下是个高级服装店,当时那里是个理发店。平时我们理发都在那里,所以理发店的人认识我。人家已经关门了,我就去敲门借钱。剃头师傅借给我五毛钱,让我付给三轮车夫。之后我就快速跑着上楼,敲家里的门。我爸爸那天倒是在家,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到哪里去了。他们还没注意到我不在家呢,也根本没想到要出去找我。听我说了经历,这时候他才吓了一跳。他说:“社会秩序真好,没把你拐走。”快点叫阿姨把钱送还给理发店。大人都说,你这小孩胆子真大。我当时真的没发慌,也不怕,可能还真是胆子挺大的,反正最后还是回来了。到现在,我们家里的人还要常常拿出来议论议论。至今不明白学校怎么就这样把我给派去了。但当时我父母也没去责备学校。 |
问:你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大跃进应该开始了吧? 答:对,大跃进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住在盖司康公寓,大炼钢铁,除四害,灭老鼠,赶麻雀。我记得我们还跑到盖司康十二楼的上面去敲锣赶麻雀,要把麻雀累死。我五年级上半学期还是在徐汇区第一中心小学读的,下半学期,我们就搬到东庙二村去了。13 当时,柯庆施要干部与工人打成一片,我们都搬到东庙二村去住,这边是市里的领导,那边是工人家属。所谓的工人,其实是厂里的基层干部。那时,在东庙二村新建立了一所小学。这个小学的班里,干部子弟很多。 问:东庙这个学校里工人子弟和干部子弟的关系融洽么,你们能沟通么? 答:与我比较要好的小朋友,知识分子和干部家庭出身的比较多。干部子弟和工人子弟不一样。上课时很热闹,校长常常站在教室门口。我爸告诉我要多向工人子弟学习,要多和他们做朋友。但是有隔阂的。比方说住的,市委来的干部家庭,住的都是两套或三套房子,我们家住的就是两套。工人家都是一间房子住一家,一套房子里要住两三家。我们原来住的盖司康公寓,都是打蜡地板,东庙二村是油漆地板;盖司康的房子里是铸铁的浴缸,东庙是水磨石浴缸。相比之下,东庙的房子多破,多简陋。对干部家庭来说,以前有热水供应,现在要自己烧水,热水倒进水磨石的浴缸里一下子就冷了。所以,他们会觉得自己放下身段了。但对工人来说,工人家原来什么都没有,搬过来已经觉得是天堂了。在这一点上,我就感觉到人和人的生活太不一样了。我要去靠近他们,希望打成一片,结果未必如愿,融合还是很难的。 问:你们在东庙二村住了多久? 答:在那里住了一年。后来柯庆施的做法被周恩来批评了,周说你这样做是不是要让我们都从中南海搬出来?所以,我们又都从那里搬回市里去了。这次,我们搬到康平路的爱棠。1 4 那时候我上小学六年级。 |
问:你爸爸是不是也很喜欢读书?你们是不是会经常交流读书心得? 答:我爸爸工作非常忙,他是没有时间读小说的。我会问他对作者或书有什么看法。记得当时我拿到巴金的《雾• 雨• 电》三部曲时,特别兴奋,因为我很崇拜巴金。但看了这三部曲后我蛮失望的,觉得他笔下的青年没有走上革命的道路。所以我就对父亲说,巴金好像不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爸爸就看着我,说不出什么话,后来给我介绍了巴金这个笔名的含义,15 我爸爸当时和巴金来往很多的。后来,确实觉得巴金是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他后来也特别恨样板戏。 问:你爸爸在一封信中,很耐心地教外孙如何写好作文。16 你读书时,爸爸是否也教过你? 答:对,我爸是会经常和我聊聊怎样能把作文写好之类。在学校里,大家公认我作文写得好,很会写,很会联想。我的作文常常被老师当范文。但我不喜欢我父亲写的东西。我们初中的语文课本用的是教改的教材,其中“增加阅读”的内容中有一篇我父亲的文章,写的是南京路上好八连,杂文,我就不喜欢。17 我不喜欢杂文,课本里鲁迅的杂文我也不喜欢。像《药》里的人血馒头等,读的时候心里揪得难受,我读书是很上心的。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才读懂鲁迅。没有苦难经历的人是不会懂的。 |
问:除了读书看电影外,还有其它活动么?爸爸会不会带你们出去玩? 答:爸爸常常带我去看话剧,他看戏是工作。爸爸当时管的范围比较广,除了出版外,文艺也归他管。所以,他总是有两张戏票。京剧我不太喜欢,也听不懂,但我喜欢看话剧。人艺排演的那些话剧我都看过许多遍。因为要一遍遍的审查嘛,爸爸总是让我跟他一起去。 也是去看戏的时候,我还见了一次毛主席呢。当时十四岁,初二的时候。他们刚在杭州开完会,毛主席到上海来,请上海市委领导看戏,许多人都带孩子去了。看京戏《打渔杀家》。我就坐在毛主席后面一排,江青坐在他旁边。我听不懂舞台上在唱什么,眼睛一直盯着毛主席,他一直用手在腿上跟着鼓点打拍子。 见到毛主席之后,我就觉得我一定要入团,我就去找老师谈话,还打入团报告。还有就是觉得我一定要努力,要好好学习,要严格要求自己,做个好学生,上课时一定不能再说悄悄话了。不久,我就入团了,我还戴着红领巾,胸前别着团徽,很开心。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的。 问:高中你就进了复旦附中么? 答:当时有一部电影《生命的火花》,内容是关于新疆建设兵团的。看了之后,初中毕业时,我就想到新疆去,我想不能光说不做,想立即就去建设边疆,到艰苦的地方去。那时候大概有点反叛家庭的意思,青春期吧。父母讲的话我听不进去,老师的话倒是听的。我爸还说过,你这个小孩,怎么我们的话不听,只听老师的话,你不知道老师还要听我们的话呢。我心里很不服气,为什么老师要听你们的? 我执意要去新疆,爸爸妈妈的劝说我都听不进。后来,还是团市委书记来和我谈话,他对我说你一定要先学好本领,才能建设祖国。他说,你现在就要去新疆,新疆还不要你呢。所以,我就打消了去新疆的念头。现在想想,当时想去新疆,可能是想脱离家庭,不想在父母的影响下生活,要做我自己。 新疆没去成,上高中时,我就一定要去住读,要离开家。复旦附中当时刚开始正式对外招生,我就成了第一届学生。杨西光住在我们家隔壁,他还来找我谈话,告诉我说:“住校很艰苦。”18 我暗自高兴,我就想到艰苦的地方去。当时的复旦附中可不像现在的附中,没有操场。现在的操场,在那个时候是个草场,到处都是草。我们要去拔草修操场,挑土、铺土、铺煤渣砖,拉着一个大石磙子,都是重体力活,所以,大操场就是我们修建的。肩膀疼死了,但我很开心,也觉得特别骄傲,这是现在的孩子不能理解的。我们住的是日本人留下的旧兵房,四个人一间,房间很小,能放两张上下铺的床。我很自觉地选了上铺。那是木板床,有很多臭虫。我在附中总共待了五年,住读三年,文化大革命两年是回家住的。六三年进去,六八年出来。在附中时,我的功课一直是可以的,而且,也不用我太花力气。高三那年,我还当了附中学生会的主席,要管很多事。每个星期六我回家,但回到家里总是很晚了,我书包一般都不带回去的。一回到家我就看有什么新书,半夜眼睛累了,还要看。第二天吃了中饭,我就回学校去做功课了。那时与父母亲见面很少,交流也不太多了。 |
问:你是怎么参与文革的呢?去北京找爸爸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答:文革开始后,北京成立红卫兵学生组织,我们在学校里也成立了一个战斗队“红旗连”,挑头的基本上都是部队干部的子女。开始要写大字报大批判了,他们都说我是“红旗连”的指导员。老师啥都不管了,我得负责管学校的很多事,包括到文化广场去游行,那确实都是我组织的。晚上还要组织同学值夜班,守护学校,在大操场上来回巡视。每天还要烧一大锅泡饭,弄点榨菜,给晚上值班的同学吃。 到了1966 年8 月,我在附中的同学张○○鼓动我一起去北京,因为毛主席8 月18 日刚刚在北京的天安门城楼接见了红卫兵。张○○是东海舰队司令员陶勇的儿子,原来叫陶铸,因为和著名的陶铸重名了,就把名字改成了张○○,陶勇本来是姓张的。有一天晚上,8 月25 日还是26 日,在学校里,张○○来找我,说:“你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去北京。”当时男孩子都喜欢和我一起玩,我有点像假小子,没人把我当成女孩子。那时候我还从来没去过北京,可以到北京去,那肯定很开心的。所以,就和他一起去了。 我爸那时候在北京,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也没有事先和我爸联系,就和张○○一起乘军用飞机,从上海飞过去。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没想到还是军用飞机哦,飞机上没几个人,飞得低低的,能看到下面祖国的大好河山。第一次看到大好河山,也是第一次去北京,所以特别兴奋。到南苑机场下来,就有部队的车子把我们接到海军大院。我一看,海军大院里全是大字报。我偷偷看了几眼,大字报上有“苏振华喝战士的血”等等,20 我真是吓了一跳,怎么还有这种大字报。那时候,内部的矛盾和较劲已经烧得很厉害了。我们这些外面的人,根本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张○○他们问我是否知道我爸在哪里,我真不知道。我们住到了北京军区一个副司令还是参谋长的家里,姓张的,反正我们也没有地方去,也不知道能住哪里,就去了他家。2 1 他家在西直门旁边城墙下面的一个胡同里,我记得车子开了很远,胡同很深,里面有个蛮大的院子。他家也很简朴,典型的干部家庭,院子里还有几棵大枣树。 第二天,我们就说去天安门广场看看,反正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天安门广场上有个中央文革接待站,我们就上去了。管接待站的人一看几个小孩子跑来,问我们是干嘛的,有个同学就说:“她是上海来的,她是张春桥的女儿,要找她爸爸。”当然没有人会相信我们,他们就不理我们了。 我们又回到那个姓张的人家里,但人家眼光怪怪地看着我们,我们也不能老赖在他们家里。我就想到我认识杨永直的女儿杨○○,22 |
她比我大一岁,那时候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读书。我决定去找她。 我也不知道她在不在学校,但我还是一个人坐公共汽车到二外,我想,反正到了再打听吧。她是学校里的造反派,还挺有名的,所以我很快就找到她了。我问她:“你有办法找到我爸爸么?”她说好像听人说文革工作小组住在国宾馆。学院路上就有个国宾馆,在航空学院后门那里。我们就到那个国宾馆去问:“中央文革工作小组在不在这里?”人家看看我们,说:“什么工作组,哪有?”把我们打发走了。我们俩又没辙了,杨○○突然想到钓鱼台那里也有一个国宾馆。我们俩又坐公共汽车到白石桥,钓鱼台的北门。我们到了那里,说要找中央文革小组。他们问我们找谁,我说:“找张春桥,我是上海来的,我是她女儿。”我那时候长得圆圆胖胖的,也不像他。他们看看我们,不信,但又不敢不信,就索性不理我们了。没人理,我们也不走,因为我们实在没地方去啊。我们就赖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他们看看我们俩也不像骗子,后来出来一个人,问得具体一些了。然后就汇报上去了。当然要一级级汇报的,而且每一级都要决定是不是再往上面汇报,要是怪罪下来,是要砸人家乌纱帽的。过了有半个小时,他们就让我进去了。杨○○不能进去,我说她也要进去的,她和我是好朋友,我爸爸认识她的,等等。我一定要拖她进去,但是人家铁面无私,不让她进。我只能和她说再见。 我一个人从北门进去,也弄不清方向,来到了一座楼前,正巧我爸爸他们下来吃点心,我就见到他了。爸爸问:“你怎么来了?”我就告诉他事情的前后经过,觉得自己本事还是蛮大的。他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没有,我那几天好像一直就没吃过饭。他们就给我弄吃的。他叫我不要再去找部队的孩子了,他已经知道部队里的情况相当复杂。这次我还挺听他的话,以后就没有再回去找张○○他们。我说听说毛主席8 月31 日还要再接见红卫兵,我想去见毛主席。爸爸说:“你怎么可以上天安门?” |
问:那你这次见到毛主席了么? 答:我十四岁时在上海见到毛主席时,没有握到手,特别遗憾。 那时候,我又觉得靠我爸去见毛主席不好。我一直想最好我自己能成为一个劳动模范,被毛主席接见,那才最好。我是一直希望能有这么一天。所以,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我就很期待能上天安门城楼,和他握到手。但我爸那么说,我也很无奈。我知道我爸是肯定不会带我上去的,我也不敢有什么希望,我知道靠我爸是不可能的。我也可以和其它人一起到广场上去,那就肯定握不到手了。 到了8 月31 日,我还是上了天安门城楼。当时谢富治是北京市委书记,有人向他汇报,说张春桥的女儿从上海来了,他去问我父亲,是否是真的。我爸说:“对,她来了,已经找到我了。” 谢富治就把我接到他那儿,在他家里吃饭,他还说:“今天因为你来,还特地加个菜。”他家孩子也不在,他女儿在哈军工读书。他当时要我写个发言稿,因为毛主席要第二次接见红卫兵了,他让我代表上海的红卫兵去发言。我觉得我是没有资格当这个代表的,我是不能发言的,这点我自己还是挺能把握的。他说没关系,我说我绝对不可以。他说那好吧,我就带你上天安门吧。他带我上去了,这样就和毛主席握到手了。 那真是太兴奋了,太幸福了。好多人围着他,都要抢着和他握手,根本没有时间多说什么,但我还是告诉了毛主席我是上海来的。 那个时候,就觉得他是个伟人,那么高大,手也那么大,那么温暖,就是那种感觉,兴奋、幸福。在城楼上与毛主席握手时,我爸也在那儿,他也看到我了。我也看到了刘少奇、邓小平、陶铸。 见到毛主席了,握了手了,爸爸反正也没时间管我,我就准备回上海了。那时候坐火车已经不要票了,但是火车特别拥挤,我几乎是站着回上海的。 |
问:你当时是不是觉得你爸爸是个大人物呢? 答:我从不往这里想的。我爸爸就是一个工作人员,他在天安门城楼上,但身份就是工作人员。我一点都没有觉得他是个大人物。爸爸就是爸爸,我从来都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 |
烛光 发表于 2015-9-19 11:01
乡城兄弟曾在荷花的楼里表示,非常喜欢芦苇的风格,给了我心灵深处及大的震撼!因为我就认为,我就是在大地 ...
(四)康平路事件 “我爸爸和上海市委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决裂的?到底是谁先不要谁的?这个选队到底是怎么站的?其实是上海市委把我们给扔出去了。” 问:从北京回来后的情况呢? 1966 年9 月,上海市红卫兵总部就成立了吧? 答:九月初,从北京回到上海,我应该已经是中学毕业了,我是六六年的毕业生。当时上海已经开始乱了,很多北京的学生来闹。延安西路33 号门口,人山人海的。 有一天,华东局书记魏文伯的儿子魏○突然来找我,对我说:“张维维,我们要成立上海市红卫兵总部,我在学校里看来看去,你们这个红旗连是最纯的。最符合我们要求,所以,要你们来参加。” 魏○○与我在东庙二村小学时是同班同学,后来也上了复旦附中。在学校里我们碰到都不太讲话的。他突然来找我,把我吓了一跳。 他说上海要成立红卫兵组织,叫我去,我就跟他一起去了,到了人民大道200 号的那个大楼里面。23 上海市红卫兵筹备组的人大多数是南洋模范中学的一批干部子弟,有上海市警备区司令廖政国的儿子廖○、华东局书记韩哲一的儿子韩○○、魏文伯的儿子魏○○,主要是他们这几个。然后他们找了复旦附中、上海中学、交大附中、松江二中等学校的学生一起参加。 大家也住得比较集中,都是住在康平路265 弄和康平路100 弄的一些干部子弟。复旦附中的人想捧我去做“上海市红卫兵总部”的政委,因为我是党员。但这些人中想做政委的人多着呢,我可不要当政委,我只是去看看热闹而已。 上海警备区很支持这个红卫兵的筹备,还给了几辆摩托车呢。最拉风的一次是去莘庄。莘庄成立红卫兵总部,我坐在摩托车的兜里,那是我唯一一次坐摩托车,开到那里去参加大会。平时吃饭都有食堂,警备区的警卫人员帮你盛饭盛菜的。 张○○也参加了,还在红卫兵总部里担任了个什么职务。接着社会上就打起来了,破四旧、剪裤腿等事。公安局给了张○○一个名单,让他带人去抄家,我也跟他一起去了。所以,我是奉命去抄过家的。名单上的人家都是在花园洋房里的,公安局让我们去查是不是有枪有电台。所以,到这些人家翻箱倒柜、砸墙翻瓦的,这我真是做过的,不过也就那么一次,是公安局叫我们去的。我们怎么知道破四旧是破什么,倒是真在一家人家的镜框后找到了国民党的委任状。 还有一天晚上,一群红卫兵从外面拉进来一个人,在楼下打人,我就跑到楼下去看。只听说那人是流氓,有人在打他。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也可能是第二天一早,我爸就从北京打电话来了,问:“你们在上海打人了?”已经有人去告状了,说我在上海打人。我说“没有啊,他们打人我看到了,我自己怎么会打人呢?”“你给我退出来!”他很严厉地说。我意识到事情蛮严重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告诉他们我要退出来了。 可能就是我退出来的当天晚上,市委书记梁国斌的女儿梁○○也在那儿,她是南洋模范中学的。她跟我一起回家的,我们家住得很近。晚上,梁○○来说我爸要找你,我就跟着她去见梁国斌。他问:“你爸爸怎么和你说的,你为什么不参加红卫兵了?”我说他们说我打人了,我没打人,所以爸爸叫我退出来。 |
问:你爸爸要你退出来,不想让你继续参加红卫兵,是想保护你吗? 答:可能也想保护我,但是最主要还是不要我给中央文革小组添乱,不要给毛主席添乱。 我退出来后,魏○○也退出来了。那时大串联已经开始了,我们就一起去串联了。我们戴着红袖章,到了火车站,反正也不要票,哪列火车空就去哪儿。第一次出去串联,同行的还有福州军区的一个女孩,还有上海中学的一个女孩,还有两个男孩,我们一共六个人一起去福州,然后去桂林,也没有钱,反正到哪儿吃饭坐车都不要钱,就是去玩,也到大学里去看大字报,在外面逛了两个星期,又回到上海。 第一次串联后,我回到学校,造反派就来找我谈过话,说我是逍遥派,为什么不积极参加革命。我觉得我们还谈得蛮好的,谈完后还握握手。但是出去就看到我的大字报。真是奇怪了,我搞不懂我到底说了什么不对的话了。所以,学校也不大愿意去了。回到家里,家里还有很多书,我就自己看书,还真觉得自己逍遥自得的。爸爸不管出版后,赠阅的书少了,但是他用自己的稿费买过许多书。那时候我看了沈雁冰的全集,24 还有《红旗飘飘》、《星火燎原》一类的书。 10 月份前后,我们原先一起出去的人第二次出去串联。我们先去了杭州,住在浙江省委宣传部长的家里,他家的小孩也都出去了,家里空空的。我们在他家住了两天后,他们就把我们弄到云溪去了。我前阵子也去云溪看过,不一样了。当时就是一片林山,有一个部队的生产队在那里,种茶叶什么的。那里还有半个山洞,我们住在里面,帮他们写写毛主席语录,然后在山里玩。在那里住了一个礼拜,他们又把我们弄到乔司农场里,那是一个劳改农场。劳改犯都被转移到金华去了,整个劳改农场是空的,除了留守的几个人之外,还有几条野狗。我们去种蚕豆,二毛八分钱买了一捆甘蔗。我记得很清楚,天天在那儿啃甘蔗,晃晃,种种蚕豆,看看野狗。留守人员就把狗吊起来打死,烧狗肉吃,我们没吃狗肉。吃饭是一分钱一碗菜。这样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有一天他们突然讲:你们可以回去了。就有车子来把我们拉回杭州,送上火车,回上海了。这件事非常蹊跷,挺奇怪的。 |
问:那一个月你们在山里,外面应该就是安亭事件了吧? 答:对,就是安亭事件发生以后,我们从乔司回来,应该快到1966 年年底了。出了老北站,我就看到对面房子上的两张条幅,从楼顶一直挂到下面,上面写了张春桥如何如何,魏文伯如何如何。 问:这件事后来你与父亲谈过么,他怎么说呢? 答:对这件事,我是与爸爸谈过的。但他从来就没有做任何评论。这件事情我也跟许多人讲过,但谁都不写这一段。后来我被关起来的时候,叫我写与一月革命有关的事情,写第一次康平路事件我是怎么经历的,这一段我肯定写了。但没有人关注这件事。 出了火车站,魏○○就和我再见了。我就自己回家了。我有些奇怪,照道理他应该与我一起走的,因为我们住在一个大院里的。从火车站到家的这条路我是很熟的,因为从复旦附中回家都走这条路。那时候,我爸爸当然不在家,我妈妈在江南造船厂四清工作队,住在厂里,也是不回来的。两个妹妹都出去串联去了,弟弟刚上小学,整天和一帮小孩一起玩,也不在家。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阿姨。我回到家里,他们就告诉我谁谁来过,就像我去串联投奔别人一样,也有人来投奔我家。家里也为别人家的孩子提供大锅菜大锅饭,就像我在别人家里一样。我觉得很遗憾,因为很多老同学和好朋友都没有碰到。 那时确实感觉到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也没什么人来找我。但因为那时各家各户也不串门,所以我也没有太注意邻居家的变化。我还回过复旦附中一次,见我回到学校,那些造反派就开了一次紧急的批斗大会,把我给斗了一次。说我是共产党员,但是逃避革命,逍遥派,是铁杆老保,又说我和刘少奇的女儿一起到广州去了,等等。我那时从没到广州去过,前两年我爱人去开会我才与他一起去了一次。我心里明白我是不能参与的,但是这话也不能与别人说。 |
沈家围子 发表于 2015-9-20 16:05
阅读了。并祝先乡同学一路顺利看到胡杨,别忘随时发照片我们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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