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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无花果 九 [打印本页]

作者: 欸咿呀未    时间: 2016-5-13 14:15
标题: 无花果 九
                          九
那还是春天的事,我记不清那是在农村度过的第几个春天,因为知青点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为了春插期间不至于开不了火,趁着一个太阳天,我起了个早床,拿着一副扁担绳索,口袋里装了两个先天晚上在炉灶里煨熟的红薯,外加一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去平原尽头一抹青山里砍柴,之所以要带那本书,是想歇气时候可以翻来看看,看得入迷了还真可以当饭。虽说是进山里,却根本不能和黄山泰山南岳衡山相比,其实也就是丘陵上的一些山包包。那些山头除了岩缝里还长着一些成不了才的杂树,就只有稀疏的茅草和灌木。有限的树木只长在农民的屋前屋后,在这穷乡僻壤,那是他们心目中的一大笔财产,年老的人指望着靠它在自己归天时能打一副寿材,在阳世上虽说过得是艰难一些,到阴间后乐得有个安乐窝享受千年福也是一生的心愿。年轻人的心里想的就不一样了,哪天找个女人成了亲,那些树木可以搭建一个新的家,搂着媳妇过小日子。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里的山上为什么没有树木,直到有一天,上头屋里的五保户张老倌到我们知青点来坐,才知道以前这里是算得上树木茂盛,大跃进时办食堂,就地砍倒树木当柴烧,不务正业地大炼钢铁,消耗了更多的树木,就像剃头一样,把个满山郁郁葱葱的树木毁得干干净净。张老倌讲,肯定是惊动了山神,要不大跃进后又是十多年,年年喊种树,政府还派飞机来播过种,就是不生树木。我只是将信将疑,真的不敢相信这里的人会有如此大的本事,短短的时间里就帮这些个山峦剃光了头,否则柴火也不至于这样精贵。
    那天我又去了新近发现的一条山沟,路是难走一些,不对,应该是根本就没有路可走,但是那里枯死的杂树繁多,又干火力还大,砍一担烧上十天半个月没一点问题。我顺着山坡揪住灌木一步一步溜到沟底,先把选好的树枝齐兜砍下,再把丈把长的树枝拖到一起,绑成一捆扛在肩上,然后手脚并用爬出山沟,爬到坡上。这样往返几次就能凑足一担柴火。太阳当头了,已是中午时分,山坡上的柴火足足一担有余,只等把背上来的树枝砍成两尺来长堆码在绳索里便可打道回府。肚子里咕咕叫起来,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烤红薯,又放开了手,想想还是忙完了再吃吧,于是使劲地挥刀砍柴。突然,柴刀砍在了树枝光滑的树皮上,厚重的柴刀从树枝上滑过,只觉得左腿的膝盖骨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我站起来蹬了两三下腿,并不痛,只是感觉有点麻,可能是蹲久了吧,我没在意,挪动步子弯下腰又去拣那根没有砍断的树枝。就在弯下腰时,感觉到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裤子上新添了一条三寸多长的口子,顺手摸了摸,湿漉漉的, 过细一看,里面的绒裤好象也有一条口子。我扔下手中的柴刀,挽起裤脚,膝盖上面也横着一条口子,像嘴巴一样张着,里面白色的骨头隐约可见,浓浓的,暗红色的血液有节奏地往外涌着。
流血的伤口好像是长在别人的腿上,一点也不觉得痛,抬了抬腿,除了麻木,活动还是自如,骨头肯定是没断,算是万幸,只是血涌流得让我看着有点心慌。听人讲过,生了锈的刀子划破了皮肤,弄得不好会得破伤疯,真要得了那病就难治了,嘴巴张不开,脖子肿得比头还粗,跟着就是全身抽筋,后面的事就不好讲了,总之,不死也要脱身皮。我看了看扔在一旁的柴刀,刀用得多,阳光下倒是铮亮的,还是做牢靠些的好,先放点血,回去再消毒。我双手掐住膝盖上方使劲往下压着,血染红了小腿,也染红了脚下一片山岩。我松开手,从腰上解下一条长长的萝卜手巾,把膝盖严严实实地包扎好。头晕晕的觉得好累,就势躺倒在山坡上,从口袋里拿出红薯无精打采地咬了一口。
我想看书,想从中求得慰藉,但眼前朦朦的,我把《战争与和平》枕在脑后,望着透明的蔚蓝色天空,周围静悄悄的, 只有移动的白云在告诉我地球仍在运动。躺在山坡上,觉得自己就像在波罗底诺战役中负伤的安德列,在天地之间人是多么的渺小,人的力量又是何等的脆弱。我和安德列一样,都是负了伤的人,安德列的周围都是法国人,是拿破仑手下杀红了眼的士兵。除了托尔斯泰所描写的以外,我特别在意安德列躺在战场上还会想什么呢?他害怕吗?他难道不会想他那瘦小的、固执的父亲?难道他没想他那可怜的妹妹,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这些还不足以唤起他求生的欲望吗?
我侧过头像安德列一样用全新的、羡慕的眼光看了看周围。周围没有成堆的死尸和呻吟的伤员,两条扁担长的蛇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嬉戏。我想,今天如果刀再快点,自己的力气再大点,把整个左脚都剁了下来,我也会像安德列一样,躺在地上等待死神从天上下来把我接走。我躺在岩石上瞪大眼睛望着蓝天不想让死神来临,我还有爸爸妈妈,他们现在比我更难熬,我死了谁来照顾他们?好大一片世界,天地之间难道就不能平静一些?不能让人生活得自由一些?战争固然令人毛骨悚然,可是这些年发生的事难道就不让人感到恐惧?都是生活在天地之间的人,为什么有的人就是专门杀人的人,而有的人就是专门等着被人杀呢!战场上刀光剑影,生死是瞬间的事,就算是受了伤,苟延残喘一口气怎么着也不会拖很长。可是在提法上文气十足的文化大革命却是那样的残酷,它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得水火不能相容,弄得你天天不舒服,让你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父亲母亲是坏人吗?不是啊,兢兢业业工作老老实实做人,他们一直是我心目中的楷模。
记得有一次父亲病重住院,单位搭信让他把需要报销的票据送到财务科,这当然是我跑腿的事儿,财务科的会计从我交给他的信封里拿出一张贴满了公共汽车票据的纸张,窄窄的每张票据上父亲都用极其正楷的小字注明乘车时间、起止站名、乘车原因,会计举着那张纸片在办公室里扬扬,感叹道:“哎,也只有他才会这样认真,难能可贵哟。”可是,这样的人到头来还是进了可怕的学习班现在仍然毕不了业。我能理解吗? 这么大的天空,这样大的宇宙,哪里能寻找一个自在一点的角落呢?
太阳又往西移了很多,我爬了起来,整个腿没有一点知觉。在一条小溪边喝了几口山泉,捧着泉水洗净了小腿上的血迹,一边放下裤腿,一边望着码好了的柴火,紧了紧扎在膝盖上的萝卜手巾,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腿脚。我不想扔下那担柴火,家里已没有烧的了,去买一担柴要一块钱,何况还耽误了一个工,试试吧,实在不行就扔掉一点。我把柴担挑起来,在肩上闪了闪,百二三十斤的重量对我来说不在话下,走了几步,虽然每步都像踏空了一样,但并不觉得痛。我知道,挨了刀的腿现在还处在麻木的状态中,抓紧能走多远算多远吧。平时挑上这样的担子一口气走二三十里气都不用歇气,可是这次我自己也记不清歇了多少回数,到家时天已全黑了。
我把柴担子往墙角一扔就倒在了床上,顿时觉得放平了的左腿从骨子里有一种从里到外有节奏的放射感,人就像患了感冒一样在发烧。我昂起头看了看,左脚肿得好大,打了补丁的裤子被撑得紧紧的,实在不想动,在战场上被打伤就是这个样子吧,就是这个不想动,也不能动的样子,等着死神从天上下来接走从僵硬的躯体里分离出来的灵魂吧。屋里冷火秋烟,黑灯瞎火的只有一束苍白的月光穿过窗棂投在床前。夜晚了,大公鸡的眼睛不好使,它蹲在月光下费力地打量着我。那窝养家了的老鼠也格外懂事,挤在月光外的阴影里,低声说着什么,看得出它们一定认为我有了麻烦而着急。知道它们饿了我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大半个红薯,扔给它们,“对不起了,朋友,我差点就回不来了,今晚将就一下吧。”一只小老鼠拱起鼻子闻了闻煨红薯,咬了一口,当妈妈的刷了它一巴掌,小老鼠委屈地钻进了鼠妈妈的怀里。
全身滚烫,伤口发炎了,必须赶快处理,我挣扎着坐起来,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是把裤子脱了下来,腿像要吐丝的蚕虫光光的还有点透明,轻轻一按就一个坑。解开萝卜手巾,火烧火燎的疼痛立刻传遍了全身,鲜红的血液又从伤口里涌了出来。我不想因这点伤引起发炎、恶化最后弄出个残疾,好不容易找出赤脚医生送的碘酒倒在了伤口上。真是雪上加霜,痛得我只啰嗦,顺手抓住一双筷子横在嘴里死命咬住,一边不停地用手扇着伤口。面对随着每活动一下就会一张一合的伤口,我感到人是多么的娇嫩,只有晕沉沉的无奈,恍恍惚惚一晚噩梦相随到天明。

作者: 龙行天下    时间: 2016-5-14 08:04
深入山沟去砍柴,
意外砍到膝盖来,
鲜血淋淋熬回家,
疼痛实在好难耐。

作者: 寒秋    时间: 2016-5-16 17:40
你的知青生涯真的不容易,有这么多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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