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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无花果 二十五 [打印本页]

作者: 欸咿呀未    时间: 2016-5-23 20:44
标题: 无花果 二十五
本帖最后由 欸咿呀未 于 2016-5-23 20:48 编辑

       砰砰砰,胡老师的钟声怎么变了味?我晃了一下脑袋,才回过神来,哦,像是有人在敲门。下岗这么多天鬼影都没有见过,该不会是老婆回来了吧,我天天都盼她会突然回来,因此门锁没有换过,她有钥匙,以她对我逐年形成的习惯不会这样斯文。“谁?”我不想多说半个字。外面哇哩哇啦说了好一阵,应该是推销保险的,他们也不容易,只是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需要保险,包括我的这条命,耐着性子让他说了好长时间,冲着门叫了声“谢啦!”便不再理会。
       我现在是困在城市里一栋筒子楼里的一间昏暗的房子里,这情形和多年前在知青点差不多。为什么这么讲,因为我手上夹着一支喇叭筒,这年头,在城里谁还会卷支喇叭筒送进嘴里?还有呢,就是我下农村时也经常这样一个人坐着,对着我涂鸦的画作发痴。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有用不完的时间。现在嘴里叼着一支喇叭筒坐在了我的新作前面,我并不是在欣赏它,一来我知道自己的底子不会自作多情,二来房间里光线太昏暗,就是有好东西摆在眼前也看不明白。我之所以死死地咬住喇叭筒甚至忘了点上火,是因为我已经走进了画里面。
       画面上有六个人,我也在其中,我相信每个人年轻时都曾有过梦想,但绝对没有想到会在渴望知识的时候被剥夺学习的权利。文革时期,文化作为一种国富民强应具备的的基础已丧失了它应有的地位,可怜的国家失落了对文化的认知。而作为人类精神文明表现的艺术形式,更是被贬损得如同粪土,好像人类不再需要精神上的养料、恬美的情感、人间的同情、焕发的热情、安逸的和平。我的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艺术的使命与最终的目的,就是个人得到幸福,社会、国家得到安宁,世界得到和平。”是的,当我看到乡村的孩子们赤脚走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天真的唱着《小白船》时,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作为一个清贫的赤脚老师,我也是幸福的。那时候,画面上的六个人中除了我以外,都招工或者回城了,可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如果不是我的艺术细胞膨胀得使我忘乎所以不识时务,我可能还在教书。
       当上了赤脚老师,算是和文化接上了轨,尽管在教师队伍中只是最底层,但告别了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在我的知青生涯中应是有了一个大的改观,内心难免有些暗自得意,自满之余,对待这份为人师表的工作自然不敢怠慢。鸭溪小学是初级小学,收的学生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但学校只有两个老师,因此也就只有两间教室,一年级和四年级合在一间教室,二年级和三年级挤在一起,农村的教育界称之为复式班。上课钟声一响,老师就会先给一个年级的学生布置课堂作业,然后赶紧转向另一个年级讲授新课,短短的四十五分钟,你还得应付好多无法估量的事情,一节课紧紧张张没有半点喘息的机会。在鸭溪当老师没有专业可分,语文、算术、自然、唱歌、图画、体育、手工劳动样样少不得,除了上课,总务、教务、勤杂也得亲力亲为,乡村教师虽说也属知识分子之列,却是最寒酸最清苦的一群人。而我,一个赤脚老师,还是代课的名分,其地位更是可想而知,不过我不计较,我喜欢并且非常的珍惜听起来文气十足的称谓与干的活儿。
       胡老师就是寒酸清苦的一群人中的典型。他大我八岁,看上去再往上加一个八岁或两个八岁旁人也不会不信。我来鸭溪代课以前就认识他,每逢学校休息他都会回家,来去总要从我们知青点匆匆路过。第一次遇见,我当然不知道他是老师,但我肯定他不是农民,我觉得那就是从鲁迅笔下走出来的活脱脱的孔乙己,精瘦、佝背,上嘴唇耷拉着几根稀疏焦黄的胡须,一年四季都是一身褪了色的蓝布衣裤,见了谁都点点头,佝偻的背脊便弯曲得更厉害。
      胡老师很少言语,不知是课堂上耗完了口水还是另有原因,一双眼睛像野兔子一样总透着惊恐。我从队上的社员嘴里知道他是正儿八经的师专生,文革清理阶级队伍,因为他的成份太高,便从县城中学下放到了鸭溪。他的爸爸死得早,据说土改时就死了,留下的遗产只有一顶地主帽子,这个政治遗产当然由他妈妈全盘承接。胡老师美其名曰是下放,实际上是清理阶级队伍被遣送回原籍,在这里,他既要在政治上和地主阶级划清界限,从道义上他又不得不对病残的妈妈尽孝心,忠孝两难折磨得他一天一个样的变老,变痴。  
       我来代课后,胡老师舒展了好多,因为陈乙酉对来鸭溪视察感觉很好,在公社教师会上表扬了鸭溪学校。朱老师逃逸后,胡老师成了当然的负责人,也就是校长,自遣送或是说得好听点下放回来第一次得到公社领导的表扬,他很感激我。相似的历史背景和同样的现实遭遇,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真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说到成分,当然我比胡老师的要高,我父辈、祖辈的历史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打锣都寻不到半点影子,可是,因为我是正儿八经注册认证的知识青年,我的自由度比胡老师大得多。而胡老师的爸爸只是当地的一名小地主,更何况他的书比我读得多,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知识青年,但他的命运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知青运动中的衍生品,个中的悲哀旁人是难以理解的。
      以胡老师的学问来教授刚刚发蒙的乡里伢妹子,实在是大材小用,但胡老师却从不懈怠。不管是一年级的还是四年级的、不管是语文还是算术,教案写得规规矩矩。批改的作业更是认真,为了一篇学生的作文,他的评语有时做得比学生的作业还长。只是,他最怕的就是上唱歌课和体育课,天生的五音不全跑调是常事,尤其教唱普及率极高的样板戏唱段时,他那虔诚姿态随着唱腔的起伏而摇头晃脑,常常逗得满教室哄堂大笑。这还在其次,体育课就越发让他难堪,因为身心负担太重,天天处于紧张疲惫的状态,胡老师早早地便患上了脱肛的毛病,不说上茅房,就是蹦蹦跳跳多了几个来回,屁眼里也会掉落出一节肠子,那时他的行走就会像刚满周岁的娃娃,扒开两条细细的瘦腿蹒蹒跚跚,样子实在是痛苦难当。我劝他去医院治疗,他总是腼腆地笑笑,逼急了他才说那地方去不得的,医院里的护士都是女的,怎么好意思启齿?万一检查时肠子争气不塌下来,岂不有调戏妇女的嫌疑?
      胡老师有一个单方,应该不是祖传,也就是民间流传的吃什么补什么的土方子。只要听闻学校周围方圆二十里内有杀猪的信儿他便会赶过去,周围的农民敬重他是教书先生,随便几个钱就把还留着余温和臭气的猪屁眼买了回来。那时的胡老师像备课一样认真,先是用一个夹讲义的铁皮夹子把残留在猪屁眼周边的毛毛钳干净,再用茶枯水浸泡,翻过来转过去洗上好几遍,取来一只介乎饭碗与盘子之间的小碟,端端正正将肥嘟嘟的猪屁眼放在碟中央,不放盐、不加佐料,隔水在锅里蒸上一节课的时间。猪屁眼到底也是碳水化合物构成,分子结构与后腿、里脊、五花肉以及其它部位没有不同,只是长的地方让人恶心。经过几十分钟的清蒸,火候到位时,学校灶台上飘出来的香味会吸引好多的学生在周边做深呼吸。
      胡老师吃猪屁眼很有讲究,因为他自嘲自己是烂屁眼,所以他深信嚼烂了的猪屁眼治愈不了自己的毛病。他一定会在饭前空腹时双手从锅里端出猪屁眼,闭上眼顺时钟摇着头吹出一口气,因为吃的多了,他能估摸出夏天该摇几圈头,冬天该吹几口气温度才适宜入口。当然,最后他会像情侣亲嘴一样尖起带毛的嘴唇在猪屁眼上深深地一吻,确认不会太烫了,便把仍旧尖起的嘴唇挤进猪屁眼里,唆上一口油汤润润口腔喉咙和食道,然后张开嘴一口将整只的猪屁眼包进嘴里,顺着油水囫囵吞进肠胃。我不清楚胡老师吞进了多少猪屁眼,但直到我招工返城时,他那行走的姿态说明猪屁眼的功效还没有到位。
      农村是一个非常实际的地方,农民尊重现实,我到鸭溪后周周围围天天朝夕相处的他们见到我都会客气的叫上一声鲁老师,我喜欢这种恭维,有做人的味道。
      其实在鸭溪学校那段时间我并不轻松,每天六节课堂堂不能空缺,一周下来就是六六三十六节课,还要备课批改作业,因为是复式班,那就是两倍的工作量,课余的时间还要整理学校环境,还要家访,还有好多的好多的事,比干农活更繁杂,可是我不烦躁,也不觉得累。
      教书不容易,学生读书也不容易。农民赚不到钱,吃不饱饭,生孩子却很厉害,当爹当娘的只管生,平时的照料便是大的带细的,好多的学生把不会走路的弟弟妹妹用条布带子捆在身后,不管天晴下雨摇摇晃晃地走上好几里路来读书。经常是正当讲课时,背上的弟弟妹妹哭了,学生不得不站起来,在教室后面来回走动,还一边哼着调儿哄背上不谙世事的弟弟或是妹妹。
      有天,正在上唱歌课,坐在后排一个四年级的女生站起身对我说:“鲁老师,我弟弟拉屎了。”我赶紧停住歌唱,帮她解开捆绑在身上的布带,孩子拉稀,腿上、屁股上全是屎粑粑,学生的背上也是屎粑粑,臭气熏天。前后座位的几个女同学立马围了过来,把笨手笨脚的我推到一边,料理孩子麻利的程度绝不亚于那些已婚妇女。站在一旁的我顿时觉得肩负了很重的担子,赤脚老师虽然地位卑微,但教书育人可以改变人的愚昧,推动社会的变革。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什么穷人不能富起来?为什么早早地就要感受社会的压力和生活的艰辛?我非常地希望孩子们有童真,有自己的幻想,有家庭和社会的关爱,好害怕他们小小的年纪就成了主劳力、家庭妇女。
      从那以后,我对赤脚老师有了新的认识,甚至有过像胡老师一样勤勤恳恳吃一辈子粉笔灰的想法。我这个人做事就是死心眼,认定了的事不会转弯,不会看风向,以为自己是救世主,这便是我极不成熟的表现。我想给孩子们快乐,想为他们灌输知识,想为他们打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于是,我给姐姐写了信,也给回城的男恋爱、女酋长还有好多的同学写了信,请他们把看过的书刊寄来,在学校办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从每个班级选了一名学生充当义务图书管理员。文化大革命革掉的就是文化,在那个知识极端匮乏的年代,小小的图书馆给这个穷乡僻壤的孩子们带来了很大的精神享受,《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三毛流浪记》这样的连环画尤为学生追捧。
我说过我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其实也就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我喜欢给孩子们上图画课、唱歌课,尤其喜欢唱歌课,我觉得音乐能更直白地传达情感。我教他们唱语录歌、唱样板戏,久而久之就觉得乏味,便教他们唱《保卫黄河》《我们在太行山上》。孩子们高兴了,我便有点忘乎所以,开始教他们唱《小白船》这类型的童谣。一般在教唱前我都会念一遍歌词,再讲解一下歌词的大意,“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这样的歌词给孩子们带来了无限的遐想空间,这样的歌曲让这些心灵洁净的乡村孩子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每天放学回家排路队时,他们会情不自禁地唱着这首童谣走在乡间的田埂上,那样的时候,我会噙着泪水目送他们消失在树影里,山背后。
      快放寒假了,我也不打算回城过年,哪里都是一个人,坐在失去亲人的空房子里只会让我更加消沉。我心里在盘算,要用寒假的时间,把学校里里外外用石灰水刷一遍,把破旧的课桌椅好好修整一番,我甚至有了绘制一批中外最杰出的科学家、学者肖像的心思,再配上激励学生的标语,等来年开学时,给我的学生一个惊喜。
      正当我踌躇满志的时候,陈乙酉来了,还带来一个妹子,那妹子我认识,是我隔壁队上的,她有个出了五服的亲戚,就是那个去城里接我们来乡里的公社齐秘书。陈乙酉板着一幅脸面,指着在田埂上唱着《小白船》的伢妹子说:“这就是你教他们唱的歌?飘到西边去,西边是哪里?那是美国嘛,去投敌吗?”他把胡老师送上来的烟摔在地上,恶狠狠地说:“听说你还办了一个图书馆,里面尽是封资修,你这是资产阶级复辟,反动透顶!你不配为人师表。”我知道这是要我让位给那个妹子,我没有多说半个字,转身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回到大公鸡和那群老鼠仍在等着我的家。这是我感受最深的长官意识,说你行就行,说你不行一钱不值。我花了两天的时间给我的房子添加了茅草,从队上借了条水牛和了一大堆拌了牛粪的稀泥,重新粉抹了外墙,心安理得地做农民。
      农村是一个非常实际的地方,农民尊重现实,离开了学校,不再有老师的称谓,他们和从前一样见到我便说姓鲁的,或者知青伢子,挑粪去呀?插秧去啊?晚上钻桌子去么?


作者: 龙行天下    时间: 2016-5-25 09:45
教学认真热情高,
知识传播众得好,
却被他人来顶替,
继续回去做农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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