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二十八（上） - 中国知青网-中国知青网络家园

讲起工作我忘了交代一件重要的事。从乡下回来后，我被招进一家综合性的贸易公司，我是招工进来的，身份为工人，因为我有一般人不知晓的背景，所以被照顾没有分配到公司属下的二级工厂或者仓库，而是留在公司本部，安排到行政科当保管室的保管员。这个位置被很多新招工人羡慕，嫉妒的人也不少，甚至有人直截了当地问我，你爸爸是军统还是中统，你爷爷是在美国还是在台湾，只差没问你那混蛋父亲到底杀了多少共产党，面对这些，我只能报以惭愧的微笑。

报到的当天，政工部门说：“你可以休息几天，下周再来上班。”我摇摇头，“我现在就上班。”政工部门的人说：“不要紧的，反正这个月已帮你算薪饷了。”听到钱这个字我脸红了，长时间两手空空无钱冒事日子也过来了，连忙说：“不要紧的，反正我没事，现在就上班好了。”一个头儿模样的人叫来一个姑娘，交代几句，那个姑娘就把我送到了行政科。行政科长上下打量了我几番，“身体怎么样？”我挺直了腰身忙说：“好，好得很。”科长点点头，“那就好，现在时兴讲效率，我们就不搞欢迎仪式了，”他扔给我一串钥匙，“你的工作都在这串钥匙里，办公室嘛……”他四周看了看，“现在条件艰苦一些，你就在保管室里先凑合一下吧。”我连忙说：“不要紧的。”我真是这样想的，和科长们坐在一起我会浑身不自在，再说，一天到晚要我坐在桌子后面，干什么呢？那还不会坐出痔疮？

一个人就是再心灰意冷，可是到得一个优越的环境中，心底里深埋的欲望总会煽起一线光亮来，都说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其实也有，我就不想当，我最想的就是图个安稳。从走进公司大门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单位，干净、安静是给我的最先印象，在苍天之下，在大地之上吆喝惯了，偶然进来这样一个地方，心也跟着静了，一些恶习自然而然就有所收敛，俨然人模人样的做派虽然做得并不唐突，却让我时时偷着不好意思的傻笑。要我当保管员，对我来说还是比较专业对口的，有一年队上的保管员病得要死，队长就要我代理过大半年，无非就是农药化肥稻谷一进一出，再登个记，倒也轻松自在。

在公司保管室门外套了三片钥匙，才打开了一把铜锁，推开一条缝儿，等在门边的霉味就挤了出来，算是对我的欢迎。地上、桌上、货架上堆满了什物，根本插脚不进，站在门口，我估摸着前后两间房至少有一分多地，想想我已回城哪能几亩几分的计算面积？在脑子里估摸了一下，大约有百来平方米吧。随便扫一眼，东西可谓繁多；有棕绷床架和棕绷；有条桌和靠椅还有板凳；有木桶、洋铁皮桶外加面盆；热水瓶分竹壳的和铁壳的，有烧水的铝壶也有盛凉茶的瓷壶，还配有好多的搪瓷杯和陶瓷杯；撮箕扫把一大堆，洗把一大捆，哎呀，还有那样多的灯泡和灯管，都把它点亮，我猜想可以把我下放的整个生产队照得如同白昼；最多的要数信封信纸了，看着都晕。

有人在门口叫了声：“喂，新来的吧？”我赶快从一堆信纸上跳下来，一个穿格子衬衣的男子叉着腰在说话。我把笑容铺满整张脸，“是的，今天才来的。”“拿点信封信纸给我。”叉腰男子的手仍在胯上几分。“请问要多少？”我问得很斯文，声音也小了点。男子说：“随便呐，每样都拿点，快点、快点。”一副很急的样子。看得出这个人与我的工人身份不同，一定是干部。慌手慌脚数了五个信封，拿出一本信纸，看看信纸好厚一本，怕是有五六十页，于是从中撕下一半连着信封双手送到格子衬衣面前，叉腰男子放下双手，偏着头，皱着眉，“你什么意思？打发叫花子啊！是你家里的呀！你有宝气啊！”几个呀、啊，搞得我头发晕，真不明白，他到底有好多信要写，如果每封信都寄挂号，算起费用那还了得？男子气噜噜的随手抓了几沓信封信纸转身就走，我顿时没有了畏怯，拦住他，“请您登个记吧。”衬衣男子把头偏到左边看看我，又把头偏到右边望着我，最后抛出一句话，“你真的有蛮牛，乡里X！”

这下我气极了，他讥讽我是乡里人、骂我愚蠢，我都没意见，与他满口三省交界的偏远尾音相比，我清楚我是真正的城里人，虽然我曾经当过农民，他这么说纯属误判，我不怪他。但他不应该用那个代表女性生殖器的字眼来骂我，那个字我写不出手，我不希望有一天某些人看了我写的文章后知道了那个字，又把它拿去形容仍占着我们国家大多数人口的乡里人。那一刻，我想打他，自信边脚边手就可以把他撂翻在地，可是我忍住了，因为我已不是在农村了，在农村我是站在社会的最边缘，不需要考虑后果，而今，我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来之不易。带着情绪我去找科长，科长满脸不高兴，看来他已先一步被衬衣男子因我的乡里人举动而奚落了一番。还没开口科长就说：“小鲁，我们干的是服务性工作，是后勤工作，一定要为一线的同志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听了这话，我只有认错的份儿，不过从小倔强的我还是麻起胆子问了句话：“领东西是不是要登记呢？”科长连着吸了三口烟，跟着吐出三条青灰的雾，丢下一句话：“你看着办吧，小东西就随便点，那些东西好多年了就没有个底，再说也值不了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