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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连载《历史的碎片》（11） [打印本页]

作者: 先之 时间: 2018-3-5 07:43
标题: 连载《历史的碎片》（11）
第十一章结婚

秋收很快就开始了。锄地是压腿，收割是练腰。从早到晚，腰永远是弯着的，每次割到了地头，腰酸痛酸痛的，几乎直不起来。社员们割三垄，柳絮她们只能割两垄，而且两垅也割不好。看改改左手把一溜谷子揽得紧紧的，右手下刀一拉，齐齐地割断，齐齐地放下。柳絮她们却怎么也揽不紧，割不断，放下便是一堆乱糟糟。改改说：＂慢慢练吧，这还真是技术活呢。＂一直到秋收结束，她们才稍稍割得象点样子。
自从到公社开会以后，遇到下雨天不出工，有时候冉志和隋德胜就会到柳絮她们队里来，坐着聊聊天，给她们挑上一缸水。柳絮看出来冉志是冲着张华来的，隋德胜是来帮腔的。她觉得他俩挺般配，一次便笑着对张华说：“冉志怎么样，不错吧！”张华却一本正经地说：“是不错，可是象我们现在这样子，可以谈朋友吗，谈了朋友怎么样呢，结婚吗？真的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他来聊聊天，也没对我说什么，我也不好对他说什么，他要是说了什么，我一定要回绝的。”柳絮觉得张华说的有道理，现实是这样明摆着的，她自己也一点都不想谈朋友。于是说：“要不我找机会暗示给隋德胜吧，让冉志总是怀着希望不大好。”“好啊！那就谢谢啦。”张华如释重负地说。
收完了庄稼就到了农闲的季节。一天，改改过来聊天，说她要出嫁了，以后就不能在一起了。柳絮好奇地问：＂你不是才17岁吗，就嫁人啊。＂改改说：＂虚岁18了呀，还有人不到18岁，开个假证明嫁了呢。＂张华不解地问：＂开假证明？证明可以随便乱开么？＂＂开个证明结婚没有关系的。＂改改说。刘彩芳问：＂你们为什么要早早地急着结婚呢，我们上海人少有这样早结婚的。＂改改说：＂我们这里八、九岁，十二、三岁都有说下婆家的。订了亲，每年就到婆家去要衣服。到了岁数，婆家给够了彩礼，就要嫁过去啦。＂＂订了婚的女孩儿穿的衣服都是到婆家去要的啊！＂柳絮把＂要＂字说得特别重。改改好奇地说：＂不要婆家能给吗，衣服彩礼都是要的啊。＂张华说：＂那不是买卖婚姻么！＂这个问题在她们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了，自从知道这地方有买卖婚姻这个事情，就一直不能理解。在她看过的那些书里描述的买卖婚姻都是十恶不赦的，被买卖的女孩儿都是非常痛苦的，悲惨的，然而她看改改那么不以为然，甚至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实在想不通。改改显出疑惑的神情说：＂那什么都不要就白跟人走了么？＂柳絮说：＂怎么叫白跟人走了呢，就是两个人结婚了嘛。＂改改说：＂那多没面子啊。＂刘彩芳看着改改笑了说：＂在我们上海，跟人要东西才没面子呢。＂改改一本正经地说：＂在我们这里，衣服要的越多，彩礼要的越多，才越有面子。＂张华于是问：＂那你也要了好多衣服和彩礼吗？＂＂衣服和彩礼当然是要的了，我妈还要给我的三个弟弟娶媳妇呢。＂改改说着。张华则完全不能理解在这种人与钱的交易中，怎样生出婚姻的幸福，爱情又在哪里。而在改改的眼里看不到一点点买卖婚姻的十恶不赦，更多的则是理所当然。
出嫁的那天，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位大嫂，用线把改改脸上的绒毛一点点夹掉，叫做＂绞脸＂。柳絮看着，恍然大悟似地说：＂大概'黄毛丫头'就是没有绞过脸的女孩儿吧。＂刘彩芳也觉得很有趣，接上话茬说：＂那我们都是'黄毛丫头'了。＂三个人于是笑作一团。半前晌花轿就来了，所谓花轿，就是在马车上围了一个方形的轿子模样。上轿的时候照例要哭一哭，柳絮心里有一点沉重。她想，改改要是真的爱着顺子，一定会大哭一场吧。然而改改只是滴了几滴眼泪，目光有一些茫然，神情有一些呆滞，任凭别人摆布着坐进花轿，吹吹打打地向着邻村去了。
听说到了婆家还要拜天地。贫下中农们都相信天地鬼神么，天地间根本就没有鬼神啊，不都是迷信吗，难道他们真的不明白，真的以为是有鬼神的吗，不然怎么会在结婚的时候那样庄严地去拜呢。前些天村里有人娶媳妇也拜天地，柳絮非常好奇，很想看看怎么个拜法，可惜人围得太多，她挤不进去，没有看到。
没过几天，村里就风传改改不肯跟丈夫睡觉。柳絮想，她或许真的爱着顺子，在心里坚守着她的爱情。但很快就有传言说，改改被她丈夫用绳子捆起来硬做了。村里没有人同情改改，几乎所有人都对改改嗤之以鼻。嫁了人，却不让自己的男人上身，还叫女人么。
改改妈也抬不起头来。女儿曾经是让她非常有面子的女队长。早些日子女儿的恋爱传言，已经让她丢了面子，这回她更是丢人丢到家了。她知道女儿看上了顺子，她不能让女儿嫁她喜欢的人，不光是因为嫁人必须要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自做主张。她其实不太在意这个，愿意女儿嫁她喜欢的人。但是顺子有个哥哥还没娶媳妇，他家给不了改改妈想要的那么多彩礼钱。改改妈的心理价位是550元，最高价。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必须要足了钱，才能给儿子娶媳妇打下基础。她有3个儿子，又是寡妇，没有男人给她挣钱，不靠女儿的一大笔彩礼，就没办法给儿子们娶媳妇。她只能狠狠心，让女儿嫁个能拿得出彩礼的人。
自从死了男人，改改妈就是家里的男人。她跟男人一样下地干活，秋天跟男人一样去搂草，有时候带着女儿和儿子一起去。秋天草黄了，用竹耙子在荒地里搂到小山样的一大堆，捆成四四方方的大草驮子背回家。无论怎样魁梧的汉子，一旦被压在巨大的草驮子底下，立刻显得那样渺小。远远地，只能看到草驮子在移动。走近了，才能看见草驮子下面的人。两只脚重重地踏着地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背着草驮子的人们，感到的却不是生活的重压，而是可以挣钱的快乐。在雨水比较丰润的年份，家家户户的劳动力，都会在收工后乘着落日的余晖，到山坡上搂草。许多的私活都成为资本主义的尾巴被革命了。在这荒僻的地方，除了养猪，养鸡，秋天搂荒草就是他们唯一被允许的挣钱的门路。
改改妈起早贪黑地劳作，从不抱怨。庄户人家的日子自古以来就这么过，还能奢求什么呢。她是三十出头那年成为寡妇的。正月里，丈夫突然肚子疼。庄户人家哪能轻易上医院呢。捱到疼得在炕上打滚，才急急忙忙跟队里要了马车去县医院。马车飞奔了几十里地，等到了医院，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改改她爸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改改妈真后悔啊，后悔没早早地送丈夫去医院，可谁能想到年纪轻轻的就会死呢。有一阵子，她简直成了祥林嫂，见人就一遍一遍地絮叨：“真没想到他就这样走了！”但她很快就坚强起来，在丈夫的坟头发誓，决不改嫁，不让孩子们受委屈，要给三个儿子都娶上媳妇。丈夫没了，她是个弱女人，但是她讨厌人们对于弱者怜悯的目光。一个愿意接受别人怜悯的弱者，有一天就会发现，你真的很懦弱。改改妈没读过书，不懂得大道理，只知道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活出个样子来。
这里跟上海似乎是两个世界，据说文革开始的时候也斗过几天地主，后来就没事了。生产队会议室的墙上，有一个大批判专栏，贴了一些大批判文章，满是灰尘，从来没见人管过。柳絮有点茫然，毛主席说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怎么个接受法呢，怎样才能在这里锻炼成革命接班人，成为真正的革命者呢。原先在心里很明确的东西，现在一点答案也找不到了。在这样的世界里，她心中从小积聚起来的对革命的信仰，对革命的激情，莫名其妙地融化着，消散着，当革命英雄的理想也莫名其妙地离她远去，似乎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神话。她所能做的就是好好干活，养活自己。

作者: 龙行天下 时间: 2018-3-6 08:42
年纪轻轻就出嫁，
吃苦耐劳改改妈，
没人关心大批判，
接受教育如何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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