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路公交车上 - 中国知青网-中国知青网络家园

立秋后的第二天，我从北市区一家客户那里出来，匆匆忙忙地往回走。炎热的天气对我们这些在外面奔波生计的人来说，最大的奢望，就是能找个有些荫凉的地方，喝一点水，或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几十年来，我习惯来往于工厂和家之间，因为不常外出，本来对市区其他地方显得有些陌生。特别是近年来旧城改造，市区扩建，早年存在的记忆似乎已经面目全非了，到处是一种人地生疏的崭新感觉。

出来的时候，老板特别交代我，附近有九路公交车，从目的地可以一直坐到公司门口。上车一元钱，这对于远途的乘客，是十分合算的。

没有费多大劲，就找到了附近的九路车站，不一会儿，车来了。赶巧车上的乘客不多，找了个靠窗的单座坐了下来，我庆幸自己今天的运气还不错。

汽车行进在高架路桥上，凭窗俯瞰大大小小的车辆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间和拥塞的道路上艰难地蠕动着，望去象一只只巨大的五彩缤纷的甲壳虫趴在田间作物那狭长的杆叶上。记得当年在农村插队的时候，一个县里也不过只有两三部国产吉普车，而现在哪怕是村级机构谁还没有几台豪华轿车？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市场经济发展，一些人确实先富起来了，迅速膨胀起来的各种机构和雨后春笋般的各级领导当仁不让地抢占了商品流转通道各个制高点，形成了当今社会的强势群体，享受着这瞬息万变的一切给他们个人和家族所带来的实惠，他们的挥霍已经是现代化城市中的消费主体。

吃官饭的人，当然应该坐公家车，如今私家车也成了现代都市的一道靓丽风景，真不知道这些人们从哪里搞来那么多钱，社会已经被宣布进入小康，为什么毕生辛勤劳作的当年国家主人们却一个个穷困潦倒，连最起码的生活必须都不能维持呢？我相信这不会是改革者们当日的初衷。

每天挤坐公交的人们，除了背着书包的学生和进城务工的农村打工族，更多的是我们这样一些尚未富起来的城市弱势人群。不算宽敞的公交车厢里，人来人往，空气流通也说不上好。然而我却感到这里很少了一些更加令人窒息的权贵气和市侩气，不管是什么人，在这里都享受着真实平等的自我，这气氛比那灯红酒绿的楼堂馆所好多了。

这里没有等级，也不承认特权，多数人的真实情感都可以直接地得到表露。人们对贪官污吏恣意横行的愤懑，对艰难生计的无奈，对社会丑恶现象的不满，有些大胆的人还会口无遮拦地说出许多人心里想说而又不敢出口的话，从一种会心的笑声里，享受着郁闷心理空前的释放感。

听惯了传媒中只怕作秀者自己也未必肯相信的空话和假话，厌倦了“天天都是好日子”之类的煽情歌舞，在这里我觉得寻回了自己的认同，我感到人心还未泯灭，世间良知尚存，说心里话，我喜欢公交车上这种环境。

车停靠在花园路站，上来了一位老妪，伊身上背了一个很脏很旧的挎包，手里托着几份不知什么时候的小报。老妪身上穿了一件和伊年龄很不相称的红底碎花衬衣，衣服既脏且皱，好象在什么地方滚了来的。萎如秋草般的乱发下，是一张黝黑干瘪而多皱的老脸，看来老妪的生活景况很不如意。

伊上了车，也不向收费箱中投币，径直往车厢里走去。年轻的驾驶员姑娘好象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可能对这类人早已习以为常了。车子启动后，老妪开始向乘客兜售手中的报纸，面对伊手中的厚达二三十版的小报，人们的反映几乎都是无动于衷，因为谁都清楚，那连篇累牍的字纸中间实际可读的内容不及十分之一。

车子又走了一程，老妪手里的报纸连一份也没有卖出去。伊显然有些焦躁起来。突然。她“咦”地怪叫一声，把手中的报纸重重地摔在地上，举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响亮的嘴巴，我离得近，这嘴巴打得实在，绝非是做戏，伊嘴里含混不清地不知说些什么，大约是对自己无奈处境的抱怨。

我没有见过这种阵势，感到有些惊异，怕这老妪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看看左右的乘客，大家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我坐着，木呐地望着窗外，努力地不去看，不去想眼前的一切。

老妪见没人答理她，又是一阵狂躁，“啪！啪！”又抽了自己两记嘴巴。伊低着头，我不知道这四个颇有力度的耳光是否会打得她那干瘪的脸上肿胀起来。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我实在看不下去，不管怎么说，老妪毕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公众面前这样自虐，叫一个尚存良知的人怎么能坐得安稳呢？

老妪不是手中的报纸卖不出去吗？我扫了一眼她手中的所有，不过六份。每份报纸五角钱，加起来也才三元钱，比起有些人千金一掷的消费，这算什么呢？

“好了，好了，别打了。把你手里的报纸卖给我吧，我全要了。”我从口袋里摸出三枚钢蹦，递给老妪。老妪接过钱，面无表情地把手中的报纸塞给我，幸好没有说什么，其实我很怕伊做出感恩一类的表示。汽车再次停靠站的时候，她伸手理了理满头灰白间杂的枯发，颤巍巍地扶着车门的拉手，下车走了。

老妪走了，我手里的报纸怎么办？总不能都着拿回家去呀！我把它分送给前后左右的乘客们。人们都谢绝说不要，我说：“拿着看吧，我不收钱。大家同乘一辆车，也是缘分。”话说到这里，大家才没有坚持把我递过去的报纸推回来。

“你以为你做了一件好事吗？其实你受骗了。”前座的一位年轻女士回过头来，不无嘲讽地说。“是的，你上当了，她吃得就是这一路。”后排座上几个乘客也纷纭说道。一个站着的扎着马尾发式的姑娘说：“我都买过她几回报纸了，每一回都是这样。”“不是我们没有同情心，她这样实际上是一种欺骗，叫人们都不敢相信了。”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戴眼镜男士说。

面对着诸多的议论，我显得有些局促，好象我真的是做了一回憨头。“其实我也想到她是那样，可是那么一把年纪了，那作法着实……”我呐呐地为自己辩解，我说得是真心话。

人们开始抨击她的子女：“叫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抛头露面遭这个罪，真是造孽！”可是谁也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子女。

著名诗圣在一首长歌中呼吁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可是那时候诗人自己住的茅屋才为秋风所破，处于“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角如麻未断绝！”的尴尬境遇，他于是有了那样的宏大愿望。据史书记载，诗人的一生也没有真正过上称心的日子，那广厦千万间始终属于梦想中的追求。

我想：现在的阔人们不乏高楼大厦，不仅满足自身所需，还可以炒卖赚钱，谁又会想到困境之中的天下贫寒之士呢？

再看看我们周围的一些人不是也曾经高喊过为什么什么主义而贡献一切的旦旦信誓吗？时过境迁，说过的话就象吐掉一泡口水那样不值钱。那些浮出水面的贪官污吏们，似乎人们把所有一切都贡献给他们犹嫌不足，（当然这只是极个别人）他们的心里还能装得下其它吗？

我的下车站到了，沿途的乘客都已经下得差不多了。无意中忽然发现，我把报纸全部分给了众人，自己居然没有留下一份看看，多少有点遗憾。望着那远去的空荡荡的车厢，我怅然地想：明天，那老妪还会到车上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