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海冲浪节选（十二）席处 - 中国知青网-中国知青网络家园

听老板讲，席处如今皈依了“神”，读经悟道，志笃信实。见了往日故旧，都必要有一番现身说法的启迪。乍一听，实在叫我感到意外，我感觉中的席处不应该选择这样的一个人生归宿。

席处是老板大学的同学和朋友，他供职于市府某机关，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中层干部。用现在时兴的话来说，属于地道的“政府官员”。席处在同学圈子里无疑应该属于那种有成的群体。单凭他当公务员优越的工作地位，不菲的工资薪报，优厚的福利待遇就足以令众多下岗待业，或者根本无业为生计困扰而奔波的同龄人们眼热不已。

两年多前。我刚来到公司，老板的一些同学朋友也经常到公司来玩。当时公司草创，许多业务都还没有头绪，而有的是时间，大家泡在一起神聊海侃，消磨时光。我从而有缘结识了席处。他当时的职务是一个副处长，因此，我们习惯上称他“席处”。

席处看上去仪表堂堂，英气逼人。衣着整洁合体，干净利落。偏分发型浓密光亮，清俊的眉宇下闪动着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既无成功人士中一些人那通体名牌的俗气，也不象我们这些人处处表现出的无所讲求的随便。席处言谈逻辑清晰、思维敏锐，至少在我眼里，他应该属于那种社会精英型人物。

以他这样年龄，这样的资质，这样的人生起点，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前程无可限量的联想。我甚至以为，象席处这样高学历、高起点、高层次的人，无疑应该融入当今主流社会成为有用之材，怎么骤尔万念俱灰，遁入宗教寻求解脱呢？我实在想不通。

那一天，席处来了，依旧是风度翩翩，潇洒倜傥。他坐在老板对面的椅子上。老板拿出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一本宣讲基督福音的小册子，顺手塞给他看，他庄重地接过书来，虔诚地翻看着。

“嗬！这一段没见，席处看起来还是那样容光焕发！”渝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因为年龄相仿，见面总喜欢说几句打趣话。“不是我容光焕发，而是凭借我手里这本书的荣耀。”席处神情庄严地把书举起来，完全没有一点笑谑的意思。

我坐在一边，和他搭着讪。空闲的时候，我曾经看过几篇圣经故事，了解一些宗教典故，彼此很容易谈到一起。

席处现在把世间发生的一切都理解为“神”的意志，象所有的宗教徒一样，主张顺时认命。席处经常说：“《圣经》这部书是神的意志的体现，只有《圣经》才是真理。世俗间任何一本书，都超不过它的境界。”

和一般宗教信徒不同的是，席处能够运用《圣经》的观点，来系统诠解现代社会各个领域中发生的各种现象，从而归结为神的意志、神的演化、神的做工、神的荣耀。有时侯我们也进行一些善意的辩论和调侃，席处总是怀着对神的景仰，以亲身的体验，非常认真地对我们阐述着神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在，不可逾越，那不厌其烦的耐心，好象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我们只不过是跟着打诨，寻个开心解闷。

有一次讨论到人类起源时，引起了席处的激动，席处坚决不愿承认人是猴（类人猿）变的这种说法，认为这是对神灵的亵渎，也是对人类的侮辱。他列举现代类人猿不可能变成人的事实，猛烈抨击着达尔文《进化论》的荒谬，也就是说，除了上帝，任何自然力量都不可能创造出人这种灵性的动物。

我听得心里很悲哀，因为我知道，席处毕竟是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大学毕业生，在一些普通中学生都能明确解答的问题上，却显得这样迂执可笑。如果仅仅是做噱头倒也罢了，可怜他竟认得那样真。

我那点儿浅薄的宗教常识竟使得席处很愿意和我交谈，席处不相信社会上那些应运而生的基层教会，他提出要和“神”直接沟通。而和“神”对话最好的方法就是研读圣经。席处说：“要想真正理解‘神’的意志，必须通过研读圣经原文，一个字一个字地领会，这是认识‘神’的唯一正确途径，我自己也是读了第三遍时才有所感悟。通读圣经，然后才能去接触一些辅助读物，不然，很容易曲解‘神’的原意。”席处说得一本正经，那语气听起来真有点象一位执业的神职人员。

“我读过《圣经》，对‘神’也怀有敬畏之心，但是我确实感受不到‘神’的存在。”我努力作出虔诚认真的表情说。席处不这样认为，他说：“只有相信‘神’，把自己完全地交给‘神’，他才能感受到‘神’的存在，‘神’的恩惠才会在他身上显现。‘神’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任何人如果违背‘神’的意志，他就会受到‘神’的惩处。”通过和“神”的交往，席处的心灵好象从世俗的烦恼中彻底地解脱了。我不由地想，“神”真会有这么大的功力吗？

我问席处：“是否领受过教会的洗礼？”“不，我不愿意在这里接受洗礼，要受洗也要到境外，至少去香港。”在宗教信仰问题上，席处有着他自己的向往。

扯了一会儿闲话，席处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甄师傅，我感觉你的根基很好，就这样放弃了确实替你惋惜，为什么不争取一下？”我知道他在善意地点化我，但是，我从小受的是无神论教育，对于宗教和宗教文化，我往往是从认识一个社会侧面的角度作些知识性的了解，并没有认真地对待过，更缺乏参与愿望。我不愿意伤害他的感情，支吾着说些其他的话题，无法做正面回答。

一天外出的路上，我和老板又谈到席处。我奇怪象我们这些被主流社会抛弃的人群，虽然历尽坎坷，心力交瘁，还没有轻言放弃，尚思一博人生，而席处这样日如中天的人怎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老板把住方向盘，深深地出了口气，象呻吟似地说道：“我们这代人啊，过去所受到的教育和社会现实的反差太大了，心理承受不了啊……”

席处大学毕业，很幸运地分到了政府机关工作。但是他很快地发现，他所处的周边环境和原来的理想完全是两个概念。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华，尤其忍受不了机关里那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刻板无味守时混天的生涯，他生性率直，不懂世故，不谙曲意奉迎。很快，他发现自己和单位领导及同事们关系相处得不是那么和谐。

上班的时候，人们习惯于坐在那宽敞舒适的办公室里，一杯茶，一张报，打发着漫长的岁月。一边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日常公事，一边津津乐道地扯着闲话：升官图、关系网、生意经、艳遇史……自己的、别人的、传闻的，没有不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说，而且说得坦然自若，毫无愧色。席处到底道行不深，他无法和他们进行这方面的交流，因此时常独往独来，孤傲不群。

席处做事干练，在别人手里要拖放个把星期的事情他一天内就能完成，然后他就去做一些自己想干的事情。席处看不惯同事们那拖拉疲沓推诿扯皮的衙门作风，他有自己的理念，既然份内的工作都已完成，干吗在这儿空耗着，他应该有权利支配自己富余的时间。

在同样的起跑线上，饱食终日、无所建树的同事们反而先他升了官，提了职，而认真做事的席处每每原地不动，他实在想不通。

听老板说，席处也很多次做过自己的人生尝试。年轻人的冲动和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使他很想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他曾经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开始做过一段期货，以他精明的数学头脑和早期介入市场的优势，他获得了意外的成功。

突来的成功使小伙子有点忘乎所以，他大把花钱，过着随心所欲的豪华生活。可是没有多长时间，在一系列失误操作中，席处手中的筹码连续滑坡，溃不成军，几乎使他濒临破产。

以后，席处好象又经营过几项实业，都因为应付不了商场的风云变幻和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均以铩羽告竣。无奈之中，席处终于承认自己不适合从事经营活动，他找了单位的领导，又重新回机关去上班。

仕途挫折，经济领域搏击的失意使得席处把什么都看得淡了，他不再认真地上班做事，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同事们媚上压下，拍马溜须，趋炎附势，虚伪贪婪的官场积习。在机关错综复杂的人事纷争中，席处孤芳自赏桀傲不驯我行我素的禀性使他理所当然地成了众人攻讦的目标。

他感慨世道对他那样不公平，他觉得人世间到处是看不见的陷阱。有人一辈子可能没有本事做成一件象样的事，但是他们却有本事叫别人什么事也做不成。而往往就是这些人，却能够左右逢源，一路绿灯……

他失落、他苦闷、他孤独、他愤怒。他不想随波逐流，但是身在钱权恣行的旋涡之中，个人的抗争往往显得是那样无能为力。他只能以玩世不恭的消极姿态游戏周边的一切。上班、开会想几点去就几点去，不想参加的就不参加。他需要发泄，于是向周围的人们寻衅。在激烈的情绪下，他骂过同事，打过处长，人们虽然背后不遗余力地挤兑他，同时还小心地躲避着他的锋芒，因为据说当时的局长和他有过同窗之谊。

后来随着机构改革的进程，原来的局长调整了工作。很快，席处就失去了属于他的位置。他虽然照常去上班，但是没有人给他安排具体的工作。他还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干涉他。因为他是公务员，他们没有面临下岗失业的危机……

席处好象对一切都看透了，虽然凭借着机关公务员的优越地位，他暂时还没有生计之忧。理想的破灭，使他看不到自己的事业前景，也找不到自己的生命价值。他已没有什么精神的寄托，他诅咒命运，又无力挣脱现实的羁绊。他逐渐把这一切看成是冥冥之中有一种超自然力的刻意安排。在一次偶然地精神碰撞中，他选择了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神”，希翼通过和“神”的交流，寻求心灵中的一方净土。

从此，世俗间少了一位年富力强的弄潮儿，“神”的虚无王国里又多了一个心力交瘁的虔修人，尽管他当时还不到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