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木匠生涯》第三章勤学之路之七作者董连峰 - 中国知青网-中国知青网络家园

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我的脑海间突然闪现出一幕被人刻意隐蔽起来的异常现象。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无意中发现过几位熟悉的战友在私下里的一些异常举动，他们先是紧紧地挤靠在一起，小声地交谈些什么，然后十分警觉地看看四周，再从各自所穿服装的隐蔽处掏出薄厚不等、包装严密，形似书本的物品进行交换。互换结束后，他们还要尽可能地寻找合适的时机，并且尽可能躲在无人处，使用报纸或者当代画报，把刚刚换到手里的物品小心翼翼地包装好。个别战友甚至还会别出心裁，使用具有“毛泽东选集”热压字样的红色塑料封皮当作外包装。

经过一段时间的悉心观察，我发现这种既神秘、又谨慎的作法，最初仅仅局限于相互信赖的少数战友们之间进行，但范围也在逐渐扩大。对这种异常现象，我在较早前已经略有耳闻，也曾经发现过，确有个别人偷偷阅读那些违禁书籍，自然可以猜测到，他们一定是在互换禁书，否则就不会那样谨慎，那么神秘。

我可不想仿效他们的做法（这是当时的真实想法，但是不久之后，我既是这样的掮客，也是最为活跃的交易人之一了。有时甚至专门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摸黑步行数公里，到其他连队换回自己感兴趣的书籍。所谓掮客，通常是在书籍交换双方可能缺乏深度互信，甚至素不相识的情况下，由双方共同认定的一到两名中间人充当互换过程的担保人。当然，长途跋涉会让人感到很辛苦，但是作为中间人，却可顺便、甚至优先阅读双方互换的书籍，对于酷爱读书的人来说，这点儿辛苦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如果被人举报，很可能会使自己遭受到被无限上纲的政治打击。特别是那种使用毛选的塑料封皮当作表面伪装的行为，看上去虽然安全隐蔽又冠冕堂皇，可一旦让人识破，被人随意扣上亵渎毛选的罪名，那可算不上是什么新鲜事。一张印有毛主席画像的报纸不小心被人坐在屁股下，都会演变成为有悖人伦、大逆不道的政治事件，而且无论你的阶级成分有多好，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罪名，马上就会牢牢地扣在你的头顶上，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口诛笔伐，再被踏上一万只脚。

但是，战友们那种谨慎小心的做法，却深度启发了我的想象力。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忽视甚至讨厌文化学习，却绝不缺乏对政治理论学习的高度热情，这既是形势所迫，同时也是事关自己的政治前途和开展工作的实际需要。所以，一直以来，毛选四卷始终是我必读，且熟读的政治书籍，鲁迅先生的所有杂文，以及小说等，也都是我平时爱不释手、当然也是我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别无二选的精读本。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马列主义的单行本，苏联版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和当代哲学家艾思奇、冯友兰的哲学著作等。至于对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部分哲学著作，就只能按照官方理论界的通行说法，也就是说，对他们著作中的那些所谓的合理内核，是要用去伪存真的批判的眼光去学习的，而非全盘接受——只不过由于自己的文化基础和政治理论水平实在有限，从未在他们的哲学论述中发现过任何值得批判的东西而已。至于大哥赠送的那些文学作品，早成无法见光的箱底之物。

可在眼下，我却真的为此感到遗憾了，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对政治理论的学习一向只注重于政治思想觉悟和理论水平的提高，却从未想到过要与文化水平的同步提高挂起钩来，对书中的那些生字、生词也始终抱有不求甚解、得过且过的放任态度。那么，既然政治理论上的学习不可或缺，文化水平的提高又是当务之急，今后我是否可以把两者有效地兼顾起来，以便达到合二为一、齐头并进的目的呢？答案理所当然是肯定的！如果遭人质疑的那种单纯学习文化的目的，被政治理论的学习合理地掩盖起来，又能得到双丰收，我又何乐而不为呢？尽管照此办理，我在前进的道路上仍有可能步入意想不到的政治盲区，但是，只要自己小心翼翼地“摸着‘社会主义这块’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也就是了。即便有人质疑这种做法，学习马列和毛泽东思想，必须精益求精，就是最好的借口。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所有顾虑和疑团全都彻底消除了，持之以恒、坚持学习的决心和信心得到了极大的巩固和加强，为实现自己的既定目标（尽管还只是为了挽回个人的颜面，尚未升华到理性认识的阶段），我需要立刻振作起来，行动起来。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也愈发地兴奋起来。为了确保今后不给自己留下任何犹豫甚至退缩的空间，我决定趁热打铁，把自己所下的决心完完整整地写在笔记本上，让那些浓浓的、滚烫的，也是沉甸甸的墨迹，能够时时刻刻地约束自己、鞭策自己。

夜，已经很深了，身边的战友们全都沉浸在睡梦中。我悄悄地穿好了衣服，轻手轻脚地出溜到炕沿下。脚上的大头鞋落地的声音很重，每走一步，我都得加上十分的小心，唯恐稍有疏失，就可能踏碎许多甜蜜的梦。

在一片黑暗中，我凭借惯性的感觉，摸索着点燃了自制的煤油灯。为了不影响战友们休息，我用剩余的火柴头尽量把火头按压到最小，再按常例把油灯摆放在土炉上。这是我在夜间里经常坐在土炉旁，凭借微弱且昏黄的煤油灯光，阅读毛选等政治书籍，也是把笔记本放在自己的双腿上，撰写日记和书信的最佳位置了。宿舍里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连张简易的书桌也没有，战友们写封书信只能借助炕沿儿，或者趴在炕上才能完成，我同样也得因陋就简，日复一日地这样穷凑活。

随后，我扭转身从自己的枕头下取出笔记本，沉思片刻时间后，我尽量凑近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在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了、我一生当中最为重要的一篇日记，内容大致摘选如下：最近几天来，仅仅因为比别人少认了几个字（肤浅无知的认识，也明显带着情绪），我连续遭受到有生以来最多、也是最严重的羞辱，同时也遭受到了人生中一次最为深刻的惨痛教训……。原本这是一件烦心透顶的事，但是，却促使自己下定决心去改变以往那些轻视文化学习的极端错误思

想……。直到今天，我才清醒地意识到，面子永远不能乞求他人——尤其是那些文化水平强于自己，又故意找茬让自己难堪的那些人一一的施舍，自尊心更不能依赖他人来帮你维护。在困难和挫折面前，畏难或者退缩终归是没有出路的，唯有通过努力学习去彻底改变自己，让自己不断地充实，并且强大起来，才能从如此艰难窘迫的逆境中突围而出！任何人都可以无所顾忌地撕碎我的面子，践踏我的自尊心，但却永远都不能摧垮我的自信心。

写到这里，我仿佛意犹未尽，沉思片刻之后，我随即翻到次页，继续写道：人不怕自己欠缺什么，只怕没有志气，没有做人的铮铮铁骨；只怕没有坚定的信心，缺乏足够的决心和毅力！要改变自己无知、无识的现状，在自己的面前没有任何一条捷径可供选择，只有坚持不懈地发奋努力，才是一条充满了光明、正确的路！

尽管这后半篇日记的篇幅并不很长，也不过寥寥数语，但我却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呐喊着，又刻意地使用较大的字体，工工整整地把所有的笔画全都描黑描重地写满了整整一页纸。而且，从即日起，我就要把它当作伴随自己一生的座右铭，今后还要时时地翻开看看，不断地用它来激励自己。想到这里，我再次暗暗地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只要读到它，我首先要郑重地警告自己：你愿意因为自己的无知、无识而永远被人嘲讽吗？你情愿做一个没有骨气，在挑战面前缩手缩脚、唯唯诺诺，一生一世都无所作为的庸人吗？否则，你就脚踏实地、坚定不移地做好自己想做和该做的事！

经过了这样一番反复多变，且又复杂激烈的思想斗争，反复权衡了利弊与得失，我终于了却了心中困扰自己多日的那些烦心事，无比愉悦的心情恍若涅重生，总是让我觉得，自己仿佛重新站在了走向未来人生的、一条全新的起跑线上。与此同时，也让我完全忘记了已经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当我双手捧起那本倍感沉重的笔记本，俯身低头贴近煤油灯时，竟然情不自禁地轻声诵读起刚刚写好的那篇日记来。直到耳际中传来正在熟睡中的一位战友，嘴里咕哝着，翻转身躯，变换睡姿的动静，我才下意识地耸耸肩，随即食指贴唇，做出了一个就连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的、那个调皮而又多余的禁声动作，究竟是做给谁看的。我站起身来，摄手摄脚地推开房门，闪身挤出了屋门外。

宿舍东侧的山墙外大约几步远，是一段披满了浓密的枯草、连接着大片农田的下斜坡，也是男排大多数或真内急，或真偷懒的战友们，在一年四季里夜起“净身”时别无二选的一块专用的“施肥区”。此时，西风凛冽，寒意正浓，但空气清新，让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营区四周，万籁俱寂。极目远眺，苍穹辽阔，夜幕深沉，而星光月影，却近阑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