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苦辣酸甜 于 2014-10-13 14:22 编辑
九 倔人老牛 上篇
夜幕临灯,惹起平生往事,回首边陲寒雨,酒醒天明。
老牛,叫牛德海。是一个刑满释放的农场职工,我是从师直一个单位调到这个连队后认识他的。
老牛,高高的个子,黑黑的脸庞,大大的嗓门。虽是住在集体宿舍的单身,可比知青干净、利索的多。那年他好象已是五十岁的人了,没有结过婚。他也是北京人,在东北呆了几十年,很少说话,但要张嘴,还是一口的京腔京味。
刚调到这个连队时,和他住在一个宿舍里,并不清楚他的过去,每天早晨他很早就起来了,洗脸刷牙,然后就坐在炕边上静静的抽烟。待起床号一响,他像上了弦似的,立刻站起来大声招唤:“起床了,起床了,都啥时候了,还不起”。如果没人理他,他就一直叫下去。得到的是:从被窝里传出的骂声。他从不理会有人骂他,该怎么叫还怎么叫。
一天,我也起的很早。洗漱完了,坐在炕边上,看着他抽烟,从他的行为和年龄上来看,他应该是个排长,因为那时知青当排长的还较少。就轻轻的问:“排长,今天干什么活?”谁知他脸色骤变,头发都立起来了,本来就黑的脸加上怒气,现出让人恐怖的样子,他瞪大了眼睛,狠狠的回复了我一句:“我不是”。我的火也一下窜了上来,真想冲上去跟他打一架。但一想刚来这儿,别惹事,就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躺下了。
从那以后,虽宿舍换了多次,但也巧了,不是一个排的却总是跟他住在一起,但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可我不恨他,不讨厌他,并很同情他,可怜他。我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天早上的话,伤了他的自尊。虽是无意的,可我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时间长了,他的情况才多多少少的知道了一些。
老牛是个老北京人,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凡遇到需要签字的事,就拿出从不离身的私章盖上,再按上自己的手印。解放前,老牛在门头沟的煤矿采煤,是个小包工头,有不错的收入。解放了,矿山归国家所有,他成了一名普通工人,工资也比原来少了许多,他想不通。他不清楚也不懂什么是政权的更替,什么是经济体制的变革,干一样的活,钱却少了,这可不行。所以,不停的找领导去闹、去吵。气急之下,摔了办公室的电话,打烂了玻璃。立即被公安抓了起来,随后被判了六个月的徒刑,结论是:无理取闹。
他的刑期是在兴凯湖劳改农场度过的,刑满后,留在农场就业,从煤矿工人,转变成农场工人。六九年,中苏边境形势紧张,被疏散到五师。这时的老牛应该是一个享有普通公民所有权力的职工,可在那个年代,他是一个被继续监管的对象,是个“异已份子”。
老牛,真是一头牛,别看是五十岁的人了,什么累活他都抢着干,决不比小伙子差。扛麻袋也是一把好手,麦场上零零碎碎的活他都包了,从不闲着。他的腰不好,白天硬挻着干活。晚上,我常常听到他因腰痛而发出轻轻的呻吟,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他好可怜,这么大的岁数了,却没有人来照顾他,以后他会怎样生活呢?
好象是在七三年,(记不太清了),他的腰病至使他实在干不了重活,连里照顾他,叫他到食堂去烧火。可烧火却烧出祸来了。
老牛是个勤快人,到了食堂比平时起的更早,(宿舍的知青们高兴了,可以多赖在床上一会儿,没有人叫起床了。)把食堂的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后,就开始烧火。除了做饭别的活他都包了。头几天,食堂做饭的那几个,乐坏了,他们什么也不用干,不用管,一切都有老牛呢。(真他妈的欺负人)。
过了些日子,他们开始郁闷了,连队干部们也动肝火了。因为老牛看不惯他们的作为:团里来人了,他们要到食堂去吃喝,开会晚了,也要到食堂去吃喝,找个碴就要在食堂吃上一顿、喝上一回,并且不掏一分钱。他们吃的是知青的,喝的是知青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食堂做饭的人,也从不吃大锅饭。大家用餐过后,他们也要单做。老牛说不出道道来,就会说:这是啥问题?这不合理。
老牛就是老牛,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与他们吵,与他们论理,当着来客的面跟领导掰扯,让他们很下不来台。甚至威胁说:再做这种饭,我不烧火!结果是:你回作业排吧。(够狠)
老牛火了,脾气上来了,倔劲上来了,他居然罢工了。
从那天起,老牛不去烧火,也不下地,就是不上班,他要讨个说法,并坚信自己没错。(这些事,老牛从不跟别人说,是我们后来知道的,真给那些人留足了面子。)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所处的环境和当时的气候。虽说他罢了工,但人并不闲着。他打扫宿舍卫生,清扫门前的脏物,没事了自己扛着把铁锹去公路上填坑补洞,就是不上工。每天早上到了起床时间,还是像上了弦似的操着大嗓门叫大家起床,虽还是懒的起,可没人骂他了。
这一罢工,就是几个月。连队向团里作了汇报。这还了得,你是什么身份?你罢谁的工?你向谁叫板?抓起来!
罪名还是:无理取闹。(此无理取闹非彼无理取闹)
记得那时天已很冷了,团保卫股在食堂召开了公开逮捕大会,当宣布完团里发的逮捕令后,两个保卫股的人走上前去给站在台前并不肯低下头的老牛戴上了手铐,并开始搜他的身。我还清楚记得当时老牛说的一句话:“不用搜,我不会自杀的。”
“不许说话。”老牛沉默了。
接着,就是大会批判发言,可没有人站起来说话,团里来的人说了几句令人生厌的官话后,连里的干部又慷慨激昂的忽悠了几句就散会了。
随后,押着老牛去宿舍拿行李,免不了又要搜查一番,然后让老牛带着手铐,扛着行李上路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明白,为什么不派车把他们送到团看守所。当时,连里虽没汽车,但马车,拖拉机还是有的呀,老牛楞是带着手铐扛着行李,在两个拿枪人的押解下,上坡下坡的走了八里地。据说,他一步也没停下来,一直走到看守所。连里的知青都挻佩服他:够爷们,真是一条汉子,真是一头倔牛。
经过在看守所一个多月的劳动改造后,老牛才被放了回来
2012.5
倔人老牛 下篇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鬓白方醒昨日事,今夕纸笔叙伤情。哀叹倔牛已作古,诉与谁听?
老牛回来了,人消瘦了很多,别看他敢跟连队的干部叫板,可平时话很少,从团里回来后,话就更少了,烟却比过去抽的更勤。每天早上还是按常规叫大家起床,但方式变了,只叫一遍,然后就走出门上工去。
想想我们这些知青,有些地方真不如这个曾经的“劳改犯”。我们敢出去打群架,敢偷老职工家的鸡,敢迟到早退,脱苞米的时候,敢把钢叉扔进脱粒机------。但还没有人敢跟领导直接叫板,正经事上,都沉默不语。或是用另类的方式来表达意愿。老牛,壮哉。
第一次见老牛,给我的的印象是:一个很浑、不讲理的人,长相就让人发怵。他应该是一个在领导和众人面前唯唯诺诺的人,因为他是一个“二劳改”。他是一个很倔的人,他姓牛。
但是除了第三条,我错了,以貌取人大错也。
老牛在我们队是数一数二的高薪人士,一个月五十多元钱,没有家小,绝对是个款爷。可他不抠,老职工借他的钱,大部分人都不还,可他从不追要。用他的话说:他们要养家,不遇到难处,不会不还的。他又很抠,从不愿借钱给知青,就是借了,到期他会追着屁股要:你就一个人一个月三十多块,凭什么不还?借钱不还,这是啥问题?
老牛长的样子很凶,话虽不多,但发起火来,大喊大叫,可从不带脏字,就是“国骂”也没从他嘴里冒出来过。他烟抽的很多,晚上睡觉时,常常剧烈的咳嗽。老牛也从不让烟,知青向他要,他也不给。无论什么场合,他都不喝酒,也从不交朋友,甚至与从兴凯湖农场同来的人也说不上几句话。
逢年过节,他会给同宿舍的人每人买一份食品:糖、饼干、月饼,每年都是这样。不管平时你是否理他,也不管你是否骂过他,只要住在同一房间就有一份。你不在时,他会把东西放在你的床上,并在下边垫上一张纸。你不能谢他,也不能说不要,不然他会非常的不高兴。可他从不给自己也备一份,别的宿舍的人就是要也不给。他坐在床边抽着烟,看着你吃,那样子满足极了,只有这时你才能看到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老牛高兴的时候,偶尔话也会多起来,看着你吃的津津有味时,他会给你讲讲北京的天桥,给你讲讲天桥摔跤的宝三,给你讲讲说相声的小蘑菇。可这么多年,他从没讲过自己,就是讲天桥时,有时他也会突然停住话头,然后就陷入沉思。
我吃着他买来的饼干,看着浓浓烟雾后面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揣摩老牛这时在想什么?他可能在想:如果他有一个家,如果他有一大堆孩子,如果他有一个一生陪伴他的女人,如果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蜗居--------。他有权力去这样想,他有权力去追求幸福的生活,因为他也是一个普通的公民。
也许,他什么都没想,也许,他满足于每月五十多元的单身生活方式,也许,他喜欢每天早上,用最大的声音去叫赖在床上的懒人起床。也许,他只给同屋的人买食品,就是认为这儿是自己的家,知青就是他的孩子。也许,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没有也许。
从七六年开始,各地的知青开始陆续返城。我走的比较晚,也看到了老牛在一批批的知青走后情感的变化。刚开始,还没什么,当往日热闹的连队,越来越显清静时,老牛也更加沉默了。知青的离去,对谁都是个触动,团里的现役军人在为自己今后的出路跑上跑下。连里的老职工,在想他们的山东老家。老牛是个北京人,但他没有家,身在异乡为异客。看到能走的都走了,他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他一直和知青住在一起,打也好骂也好,可朝夕相处总是有感情的。
不管哪个知青走了,他也不出门送一送,同一间宿舍的人走了,他也没有一句送行的客气话,只是低着头抽他的烟,看也不看你一眼。老牛就是老牛,他把所有的话都埋在心里。怪哉,老牛。
那些日子,老牛整夜的睡不好觉,不停的抽烟,然后就是剧烈的咳嗽,听着让人心惊害怕。从那时起,老牛早上起来后,再也不叫别人起床了。
一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屋里,明天我就要走了,也没啥好收拾的。只是把几件还能穿的旧衣服;装包里就行了。老牛突然问我:“别人都走了,你怎么不走?是啥问题”?这是老牛几年来跟我说的第二句话,就因为我把他错当了排长,认为我是挖苦他,耿耿于怀了好几年。
我走前,很低调,许多人都不知道,老牛也不例外。
“我也要走了,明天就回北京。”
“啊,也要回去了。”他头也不抬,好象在自语。
“老牛,当年我不是故意叫你排长的,我真的不知道--------。”
“不可能!我是啥人你能不知道?你就是故意的。”
老牛就是老牛,一头倔牛,倔到家了。我不再解释了,不想临走前,再让他有新的误会。那天夜里,老牛躺在床上,不停的抽烟,不住声的咳嗽,然后再抽,再猛烈的咳嗽--------。
第二天一大早,我拿起包,准备出门了,老牛半躺在床上,还在抽烟。
“我走了,老牛你要多保重,以后少抽点烟吧。”
老牛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多说一个字。八年了,这是我和他说的第四句话。
走到门口,我忽然有一种抬不起腿的感觉,甚至想留下来,多呆一天,陪陪老牛。哪怕他不跟我说一句话,我就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抽烟,我替他说几句抱怨的话,骂一骂他不敢骂的人,让他知道:知青没有把他当做坏人,我们同是燕山脚下的北京老乡------,也可能他心里会舒服一点。
我回过头,没想到老牛正睁大了眼睛望着我,那种无奈、那种凄凉、那种孤独、那种期盼改变命运的眼神,让我感到一阵阵的心酸,就像一个健康的人,站在病人的床前,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却什么也帮不了他。我真想替他大哭一场。
我不敢再对视他那双无助的眼睛,猛的转回身关上门,快步走了。我知道,背后的那双眼睛,一定在注视着那条回家的路。
零九年的夏天,我回了一趟阔别了三十多年的黑土地。在与老友相聚的餐桌上,我向他们打听起老牛的情况。
后来的老牛,身体很不好。年龄大了以后,被送到了农场的养老院,最后,病死在那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离去前想说的话。是农场给他买了一付棺材,埋了。在座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埋在哪儿。哀哉,老牛。
说心里话,我真的很难受。一口酒也咽不下去了。我颤抖着手,为他点燃了一只烟,轻轻的放在了桌子上,随着烟雾的升起,老牛的样子,又闪现在我的脑子里:一顶深蓝色的驼绒帽子,一件黑色半长的羊皮大衣,一条劳动布的裤子,一双大头鞋,干净、利索。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胸前带着一枚很小的毛主席像章,我走的那天,他还挂在胸前---------。
老牛就这样孤单单的去了,带着遗憾、带着郁闷,带着一生的苦涩,到了另一个世界。
老牛呀,在那个地方,你还那样倔吗?尽管你走了,但我还想对你说第五句话。
如果我知道你的墓地在哪儿,我一定会到你的墓碑前去说:“老牛,当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敢说你是一个好人,但我敢说你决不是一个坏人。我想告诉你,虽然你走的时候,你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你想对这个世界最后要说的话。但一个无意中伤害了你自尊的知青,至今还觉得对不住你,他还记得你。还在后悔临走那天没对你道一声:对不起。”
老牛,别倔了。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一个知青,一个北京老乡,为你说公道话了,可能这话说的有些晚,说的不那么动听,但他是真心的。
老牛,走好啊。老牛,该歇着了。老牛呀,在那边成个家吧。
201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