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湖湘思者 于 2021-1-15 14:30 编辑
三十三
高云在生产队还呆了几个月才招工。
那段时间他最快乐的事就是和陈静梅聊天。他对她讲了自己对段乔的爱,但是隐瞒了谢凌云和他那两次有关段乔的对话。陈静梅听完后唏嘘不已,不止一次为段乔流下伤感伤痛的泪水。高云还隐瞒了他和段乔亲吻那一幕,他不愿讲亲吻的事,是因为那一幕涉及到了性。高云从不和陈静梅谈性,他怕谈到性会打破她内心的宁静。既然对她来说性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那就让它永远沉睡下去好了。
对某些完美的女人达不达到性高潮又有什么关系呢?纯真纯净的人间挚爱已经让她们获得了足够多的快乐与安宁。当然这不过是高云一厢情愿的猜想,他既然从未和陈静梅谈过性,自然也无从知道她是否达到过性高潮,他的哥德巴赫猜想纯粹是从他和铁算盘聊天时联想到的。
有一次,铁算盘硬拖高云和梁天祥谈女人,他谈女人也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只关注性。他以为女人除了性,便再没有什么可谈的。在谈到阴茎插入阴道能勃起多长时间时,他回答最多两三分钟。在谈到插入前的语言挑逗、亲吻和抚摸等前期准备时,他根本不屑一顾,说起来居然还头头是道:
“男人就是要出水,出完水就舒服了,搞那些名堂憋得人难受。”
当梁天祥说自己能勃起一二十分钟时,铁算盘便取笑梁天祥编瞎话“为卵争光”。后来他问高云,高云不想把真情告诉他,便说和他差不多。这一下铁算盘得理不饶人了,拼命说梁天祥吹牛不打草稿。高云不想和铁算盘谈性,那是因为铁算盘完全把性当成一个人的事,就像向欣欣把爱情当成一个人的事一样。
高云认为:真正完美的性与真正完美的爱情一样都是两个人的事,没有男女双方的共同参与,要想获得性的快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男人只有真正爱上一个女人时,他的性能力才会大大增强,只有到那时勃起时间才能由男人自行掌控。在生理心理科学蓬勃发展的今天,衡量一个真正男子汉的标准早已不是能否插入、插入多久的问题,而是能否让自己爱的女人获得性的快乐。
此外,很多男人以为占有了女人的身体,便能轻而易举获取女人的心,那不过是他们的痴心妄想!事实恰恰相反,女人肉体的全部魅力,只有当男人博取她们的真心后才能尽情享用。否则无论男人用什么办法,也休想从女人肉体上获得幸福与安宁。离开心灵的沟通,男人从女人肉体上只能获得永难平息的贪婪与狂躁!性,如果不能使男人和女人的心彼此相通相融,那种性就是祸水而非福泽!
在离开翠竹坡结束知青生涯前的日子里,还有一件能让高云同样无比快乐的事,那便是和梁天祥一同爬山。
那段时间里,高云和梁天祥几乎爬遍了方圆五十里内所有大大小小的山头,那种天马行空的感觉永远让他心怀渴望乐此不疲。高云和梁天祥爬山时聊得最多的话题,一个是女人另一个是文学。不知为什么高云不喜欢和自称酷爱政治和文学的谢凌云谈文学,也不喜欢把自己的习作拿给他看,他反倒愿意与并不爱文学的梁天祥谈文学。每写一首诗或一篇小说,他总要第一个拿给梁天祥读。其中的奥秘高云一直没能参透,后来还是梁天祥一语道破天机:
“谁真爱文学谁假爱文学,我只要看他的眼睛便知道。正如歌中唱的:‘甜蜜的爱情从哪里来?是从眼睛到心怀。’真正的爱情从来不会从耳朵到心怀,很多人之所以受骗上当,就是因为太相信耳朵了。”
在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流传到翠竹坡的那段时间,谢凌云大加赞赏,称其为二十世纪文学经典,高云和梁天祥则不以为然。那时王霖的诗集《白云》和高云的短篇小说《柳丛里的春天》《听不见的琴声》,也曾在湘南一带手抄流传。高云认为这么粗糙的涂鸦之作居然以手抄本流行,唯一能证明的就是那个时代文化生活的匮乏和读者欣赏水平的低下。谢凌云说高云自轻自贱,他认为现在正是出大师的时代,他不止一次地断言:新一代文学巨匠以及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必定产生于知青中。高云反驳道:
“我们这些共和国的同龄人从小到大置身于史无前例的文化荒漠中,能保持对文学的纯真爱好亦属难能可贵,谁还敢奢望写出流传千古的佳作?”
“既然如此,你还孜孜不倦地读书写作干嘛?”谢凌云反问高云。
“读书能使我快乐,写作能排遣我心中的孤独与忧伤。我从没想过要用这些涂鸦去获得什么,创作时的快乐已够我陶醉与享受了。如果我一心梦想成名成家,企图用自己的文字去博取功名利禄,那创作的快乐就会荡然无存,接踵而至的只有痛苦,因为当一种快乐必须由事件的结果而不是事件本身获得时,那种快乐会大打折扣。创作的结果很难预料,而漫长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极其难熬的痛苦!”高云说。
“不光文学,爱情也一样,如果你怀着某种目的与异性接触,你的快乐也会大打折扣。恋爱的快乐在恋爱本身,不在恋爱的结果上。真正的爱情绝不能怀有其他目的,爱情的目的就是爱情本身。”梁天祥等高云说完也接着说。
十几年后,当高云再次想起那场争论时,他仍然不赞同谢凌云说的“新一代文学巨匠以及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必定产生于知青中”的预言,他反倒认为他们是被政治戕害了一代人、是被历史抛弃了的一代人!他们在长身体时极度缺乏营养,在长知识时极度缺乏书本和导师的引导,他们就像一群从小被抛弃的小羊羔,懵懂而惶恐地在荒野挣扎闯荡,能活下来已属万幸,哪里还敢奢谈伟大?后来他还把知青的遭遇编成几句顺口溜:
儿时见父辈打成右派, 上小学过了三年苦日子, 进中学停课闹革命, 豆蔻年华上山下乡, 而立之年返城当学徒, 三十三、四光荣晚婚, 三十有五喜领独生证, 不惑之年下岗待业……
谢凌云病退回城后由一名派出所协警渐渐升至副所长。在他的权力达到顶峰时,他的境遇比大多数知青强许多——有房有车有娇妻。80后的娇妻是他抛弃糟糠后,大张旗鼓明媒正娶的。新娘比他小三十多岁,婚礼上谢凌云指名要高云代表亲朋好友发言,这令高云尴尬不已。他既要避免提及新娘当按摩女的不堪历史,又要隐瞒她恋慕荣华富贵的阴暗心理。情急之下,高云只好用古代名人雅士的一些风流韵事来搪塞,谁知这正中谢凌云的下怀,事后连连夸他巧舌如簧,并对他感激不尽。
然而,祸兮福所依,谢凌云的好运只维系了几年。后来,年轻的娇妻与他人暗度陈仓怀上了野种,家财日渐耗尽的谢凌云没有选择疯狂报复第三者,而是给了她一笔不小的馈赠平静地分了手,放手让娇妻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这与他和糟糠之妻分手时,一毛不拔大打出手的场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凌云退休后不久便中风瘫痪,孤独地躺在老年公寓里苦度余生。中风后,他对经常看望并照顾他的亲生女儿极其冷淡、百般刁难,对那位离异了的“娇妻”却痴情不改难舍难分,在那位“永远的娇妻”的怂恿下,他偷偷立下遗嘱将自己名下的房屋以及家中财物统统馈赠予她。每当有朋友探访时,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述说自己与“娇妻”的旷世奇恋,并信誓旦旦地保证,等自己病愈后一定要把他们的爱情故事写出来,让那段惊世骇俗的亘古传奇永留人间。
张诚诚和高云同一批招到县新建综合厂,梁美轮到一家国营商店当营业员。陈静梅夫妇双双由各自父母单位招工回了长沙。段乔也随招工回原籍的李植举家迁居长沙,后来摆摊开店干得风风火火。梁天祥本来可以在吴招娣和何石头离开之前招工的,一场意外使他成了最后一个离开翠竹坡的人。
由于大批知青纷纷离去,剩下的知青愈感绝望与孤寂,梁天祥和吴招娣正是被这种绝望与孤寂所困扰,免不了彼此鼓励与安慰,这情形却被何石头误以为是偷情。何石头竟当着刘老汉的面,将一盆滚烫的开水朝梁天祥劈面泼去。出事后,高云请了一个多月长假在医院精心陪护梁天祥,直到他伤愈出院。那位闯下大祸的知青女婿,后来提了一篮鸡蛋前来医院探望。梁天祥默默接受了他的道歉,既没有要求民事赔偿也放弃了刑事追诉的权利。等到梁天翔伤愈返回翠竹坡时,吴招娣和何石头已经招工到了园艺场,又过了一个月,梁天祥才离开翠竹坡。离开时他把人去楼空修葺一新的知青大院郑重地交还给生产队,后来那里成了生产队的政治文化中心。
高云离开翠竹坡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一头挑着薄薄的旧棉被,一头挑着崭新的樟木箱,一步一步向繁华的都市走去,步履是那么沉重。那口樟木箱他无论搬多少次家都一直带在身边,因为那里面承载着他和梁天祥延续了一生的珍贵友情。
离别时,陈静梅照例在他口袋里塞满热腾腾的鸡蛋。那些鸡蛋和那口樟木箱一样温暖了他一生。高云一路走一路频频回头张望翠竹坡上那熟悉的身影,他的泪水一直长流不止……漫长的知青生活使他失去太多太多,同时又使他得到太多太多。他不知道那些失去的是否还能再回来,但他知道那些得到的将永远为自己所拥有。他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只有对过去的无尽怀念,只有对知青、对淳朴村民、对这片富饶而贫瘠的土地的深情祝福。这时,一首诗悄悄浮上他的心头:
我走了, 一步…一步… 挥别青松与翠竹, 走向苍茫与孤独……
纵使我能走出时光的隧道, 也走不出往事留下的云和雾。 过去的永远不会过去, 它总会出现在未来每一个转角处。
罪与罚、得与失, 每一场同命运的搏击, 都带来理想的破灭、爱的醒悟…… 灾难倘若没有善与美相随, 痛苦就不会将幸福默默雕塑。
啊! 十年一觉知青梦, 赢得百年同船渡!
我走了, 一步…一步… 从幻灭走向永恒, 从懵懂走向成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