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部 一 蹭车奇遇 火车头大灯的光柱刺破浓重夜色,丝丝雾气在灯柱里浮动,北京西山的八达岭火车站地处深山,规模狭小,地面的铁轨在雪白强光的映射下,发出刀脊一般刺目的反光。高一虎跳下铁轨时,有一种双脚踩在刀刃上的感觉。 “孙子,看到老子了吧?”高一虎刚刚在铁轨上站稳,就猛转身,露出张牙舞爪的模样,张口恶狠狠冲车头狂叫。 在他身后跳下铁轨的汪海涛也学样儿冲车头挥舞拳头,象要跟火车司机干架。 “你们不是查票吗?不是想他妈的把老子烤死吗?告诉你们,没门儿!老子现在就在你们跟前!”高一虎口沫四溅,嘶声怒嚎,“有本事逮我啊!” 灯柱强烈,白光刺眼,高一虎和汪海涛眼前一片白哗哗的。 “哥们儿,撤?”汪海涛低声提醒。 “没胆子吧?就知道你们不敢,老子不侍候啦!”高一虎过瘾地再吼一声,示威地挥拳头,然后一扭头,扎进漆黑的夜色中。 刚才那一幕,也不知道车头里抽烟休息的司机看见没有。不过就算听到了,估计也就是咧嘴一笑,对这对儿阿Q般疯狂的傻小子忍俊不禁。 从北京来到陕西省延安地区偏远的大山沟里插队落户,整整八个月了,这是高一虎第一次探亲回家。说是探亲,其实没请好假。高一虎用一个过去的旧信封,塞进一封母病重,速回的伪造急信,找大队书记请假。从来没经历过知青管理的大队书记茫然无措,答应请示公社。但心急火撩的高一虎等不及了。第二天大早,决定偷跑的高一虎趁着鸡打鸣时的那点儿朦胧天光,用手按着颠屁股的背带式书包,一溜烟儿冲上村口的小路,转眼儿就消失在涌满山沟的晨雾之中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宝塔山下延河水畔的延安市区一下子冒出成百上千北京知识青年。平时冷清荒凉的县城街道上一下子乌殃乌殃挤满到处瞎逛的青年男女,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售票处前成了人潮汹涌的闹市。有排队的,有加塞儿的,有乱挤的,吵吵嚷嚷,诈诈呼呼,大声喊出的北京腔儿把没见过世面的县城居民唬得一愣一愣的。 售票处的路旁,聚着一伙子人,随口哼着一只自编自唱的小曲儿: 山高高不过宝塔山 宝塔山又屹立在延河边 宝塔山虽然是很好看 比不上北京的小月坛。 排队的人听到这痞里痞气的歌声就起哄,“哥们儿,有这延河就不错啦,延河水好歹还能洗澡吧。” “洗甚咧,刚好够老乡洗逑用。”模仿的几句陕北话象模象样。 高一虎和柳窑沟的哥们儿汪海涛在队列里戳了俩钟头,好不容易挤到售票窗口递进钱去。由于没有大队证明,钱又被扔出来。高一虎听到队列里一帮子哥们儿的建议,决定走绥德过黄河,从山西乘火车回北京,那条线买票不用大队证明。 一路艰辛,穿山过岭,途经绥德,渡过黄河,高一虎与汪海涛终于乘上了山西境内挤满乘客的慢行火车。 慢车车厢里永远是一种味道,脚臭,烟臭,加上不知什么人喷出的口臭混杂在一起。如果不是几天来一直与这种气味相伴,高一虎肯定会呕吐成一团。 但现在,气味,拥挤,无法休息都成了次要的问题。 高一虎当初走得匆忙,没等到家里寄来的路费。他们选择乘慢行火车也是为了省几个车票钱。但即使这样,刚刚走到山西境内,高一虎的钱包就见底儿了。他现在是无票蹭车,硬着头皮往前闯。 火车在一片漆黑陌生的原野上疾速行驶,窗外不时有灯火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窗外灯火稀少,漆黑一团。但突然,一声长呼打破窗外的寂静,迎面对驶的火车如同急迫的猛兽在窗外呼啸而去,狂闪的车窗就像出现故障的电影胶片,连短暂的影子都没留够就飞掠过去。火车车厢由于人们开始睡觉而变得更加拥挤。 一声响亮的呼噜把昏昏欲睡的高一虎惊醒。他睁眼,看到邻座一个乡下人正咧着大嘴睡得正沉,一滴浑浊的口水挂在唇边,欲垂未垂。高一虎睡不着了,他起身伸腰扭腿,原地活动。就在这时,他瞥到远处露出一张女孩子清亮的脸孔。在满车厢丑陋睡眠的人群里面,清甜的女孩格外醒目。可惜,女孩坐在车厢另一头,头扎两条小辫儿,身穿洗得发白的黄色旧军装,正巧起身向这边望了一眼。高一虎心头一悸,把睡得东倒西歪的汪海涛推醒。 “哥们儿,快看,车厢那头有一个妞儿,倍儿漂亮嘿。” 汪海涛不愿意被骚扰,但高一虎的话却让他登时清醒。 “哪儿那,哪儿那?” “别激动,是我先看见的,肯定是咱北京的知青,可惜,现在没你的份儿喽。” 但汪海涛的表情根本不是见到美女的那种色迷迷的激昂样。他甚至更象还没睡醒的痴呆。 “一虎,他妈的遭啦,查票的!” 高一虎脑门一凉,“操,怎么半夜查上票了?” 车厢那头,就在漂亮的北京妞儿附近,列车长带着一个列车员正在挨个查票。半睡不醒的乘客嘴里嘟囔着掏出车票,让列车员在票上打孔。身材肥壮得如同扑克牌的列车长虎视眈眈立在一旁,监督检票。 “操,往厕所躲已经来不及了。”高一虎懊丧地回头,发现身后不远的车厢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位面孔严肃的乘警,所有路过的乘客如果不能掏出车票,就会被他拦住,赶回车厢接受检票。 看这架式,半夜检票,突然袭击,整体包围,列车长是铁了心要把无票乘车的家伙一网打尽。高一虎成了笼中之鸟,瓮中捉鳖,无路可逃。 汪海涛手里有一张可以到达下一站的车票,但高一虎的车票早就过好几站了。 汪海涛无助地耷拉下脑袋,一幅无计可施的宿命象。高一虎也感到走投无路。操,被这么壮的列车长逮住,不得把屁股揍成八瓣儿! 高一虎忽然抓起桌子上的铁茶缸站起来。汪海涛想抓住他,但高一虎已经用手拨开一个挡道儿的老乡,嘴巴里还大声地喊。 “让开点儿,让开点儿,留神别烫着。” 汪海涛摇头叹气,明明是个掉瓷儿的破茶杯,别说热水,连凉白开水都没有一滴。他这是唬谁呢?成心引起车厢那头检票的列车长注意不是? 此时的火车车厢就象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了人。座位上,座位间,过道里,人挤人人挨人塞得满满当当。有座位号的偏着身子缩在座位上,忍受着硬挤进来的半个屁股。没座位号的就把过道当做地盘,横七竖八牢牢霸占。过道里的人坐着,蹲着,有些索性躺在地板上,任凭大包小包的行李在身子下面揉来滚去。此时在人缝中穿行,真比钻原始森林还要艰难。 端茶缸子的高一虎明白形势紧迫,面临危机。但他不能坐在位子上等死,他牢记带过兵的父亲教导的话:要在运动中消灭敌人,要在转移中寻找战机。 高一虎穿过整个车厢,他的前面,就在靠近车厢门口那个尿臊呛人的位置上,列车长块大膘肥,制服威武。隔着晃动的脑袋和肩膀,高一虎甚至看清她胸前的白牌,听见列车员手中喀嚓喀嚓的剪票声了。 “这么壮的一个女列车长,”高一虎听到汪海涛的嘟囔声,扭头一看,这小子不知何时居然跟上来了,“跟他妈的摔跤手似的。” “查票,查票啦,请把车票拿出来。”伴随在车长身旁的一个女列车员象自由市场的小贩一样吆喝,轰轰隆隆的车厢噪音似乎被她的喊声撕开一道口子。 “一虎,咱别往前走了,碰钉子上啦。”汪海涛心急火燎。 “你手里反正有票,慌什么!”高一虎心里虽然紧张,但害怕有什么用?他低声怒吼,汪海涛一下子住了嘴。 高一虎用肩膀顶开前面蹲坐着赤着膀子的老乡,继续前行。但通道雍塞的人群岿然不动。眼看列车长迅速逼近,人们掏票的同时,憋足一口长气儿,收腹挪肩,让他们勉强挤过去。 列车长和列车员很快挤到高一虎面前。她们一下子站住,象溯流而上的鲫鱼冲到了一块礁石。 “票。”列车长头也不抬,把手伸到高一虎胸前。如果不是态度生冷,倒象是向高一虎乞讨。 高一虎纹丝不动,眼睛冷冷地瞟着列车长。 “票,你的车票。”列车员帮腔,一脸不耐烦。 “什么票?”高一虎冷冷地反问。 “车票,火车票啊。”列车员的声音更加烦燥。 高一虎扭头,冲着身后不远的地方努努嘴,“座位上呢。” “你去哪儿?”列车长问。 “茅房啊,那边的门锁上了。” “等会儿再上,查票期间,厕所一律锁门。” 高一虎嘴巴一瘪,对这个消息不置可否,“我还得打杯开水,餐车上卖的菜太咸了。” “退回去,退回去。”列车员不想跟他罗嗦,向高一虎挥手,象轰一只苍蝇。 高一虎讥笑地打量她,用嘴巴努努身后的人群,同时,把手中的茶缸举了一举。“要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这缸子水永远也别想喝上,您就行个方便吧。” 列车长看看他身后象沙丁鱼罐头一般的人群,许多胳膊互相交叉,还有斜插的大腿。姑娘家顾不上羞涩,乳房躲闪着随车摇晃的胳膊。 “好,你先过去吧,”列车长妥协了,“打完水马上回来。后面是尾车,我们检完这节车厢,回头就来查你。” “查呗。”高一虎满不在乎地回答,好象他口袋里真揣着一张火车票似的。接着侧身,与列车长交换位置,向前挤去。 汪海涛跟在后面,也想如法泡制,列车长一伸胳膊拦住他,“你们俩只能过去一个。” “车长,那人儿是谁啊?我跟他不认识。”汪海涛急急火火掏兜,取车票。 “有票也不能过,早看出你们是一伙的。” “我也喝水。”汪海涛真的急了。如果他过去,两个人一张车票还有个回旋余地。但现在,高一虎就象网里的鱼,被兜在车厢那头。今晚上车时太大意,居然选中了最后一节车厢。过一会儿列车长转身往回兜,一虎还能往哪里逃!” “别耍花样了,连茶杯都没带,拿什么打开水?”列车长一眼就看透汪海涛的把戏,往回轰他。粗壮的车长象推土机,把车厢中间几乎凝固的人群挤开,汪海涛象随波逐流的落叶被拥推着返回座位。这节车厢检完票了,列车长招呼上乘警,几个人一块儿回身往尾车碾。 “完了,一虎这回可被堵死了,水罐里抓王八,瓮中捉鳖,彻底没戏了。”汪海涛心里叫苦不迭,“火车行驶到下一站,至少要半个钟头。刚才一虎还跟人家穷横,被这么壮的列车长逮着,能轻饶他吗?除非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敢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去,他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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