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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成为狗崽子
一天上午，天气格外晴朗，太阳温和地在蓝天白云间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柳絮正要到学校去参加一个批斗会，刚走出家门，就看见一些戴着造反派红袖章的人兴冲冲地扑进门去，有一个人差点撞在她身上。她以为这些人是去张华家的，但马上看见他们直接上了楼。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返身跟上楼去。在楼梯上就已经听到她家里乒乒乓乓的声音，她冲进屋里，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你是叛徒的狗崽子吧！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叛徒？谁是叛徒？＂＂别装腔作势！问你老子去！＂柳絮有点目瞪口呆，她转过身去，看见父亲在一旁平静地站着，一声不响，没有任何表情。柳絮懵了，她心中的父亲是高大的革命英雄，怎样一下子变成叛徒了呢！她注视着父亲，想从他的眼神中找到答案，但父亲只是平静地站着，从他的眼神中，柳絮找不到任何答案。
柳家没有多少值得被革命的东西，造反派们一阵翻箱倒柜之后，就把柳絮的父亲拉到弄堂里去批斗，他们从柳家搬了一个方凳，让柳絮的父亲站上去，胸前挂上他们带来的大牌子。弄堂里很快就有不少人围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跟着造反派挥拳头喊口号。
柳絮愣愣地坐在房间里，满脑子是＂叛徒＂这两个字。她在电影里看过叛徒贪生怕死，出卖同志，她对他们恨之入骨。她在电影里更多地看到的是许多革命英雄，任凭敌人严刑拷打威逼利诱而坚贞不屈，她父亲为什么不当英雄当叛徒呢，她感到莫大的耻辱。她呆呆地想着，为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个父亲，时而愤怒，时而悲伤。哥哥柳阳和大姐柳晓一大早就出去了，妈妈一个人收拾着被造反派搞得一塌糊涂的家，柳絮没有站起来帮一下忙。想到自己是叛徒的女儿，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家。可是门口批斗会正开得如火如荼，她不敢出去，觉得没脸见人。
弄堂里的口号声不时地传进屋里来，突然柳絮真真切切地听到有人在喊＂打倒地主恶霸的孝子贤孙！＂＂地主恶霸＂！柳絮脱口而出问道：＂谁是地主恶霸？＂她把眼睛看着母亲，母亲低着头仍旧忙自己的，没有回答。一直在边上抽烟的奶奶，吞着云吐着雾，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空气，嘴巴里一字一顿地发出并不响亮但沉稳清晰的声音：＂你爷爷。他被枪毙了。＂＂啊！＂柳絮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一句话，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说。整个人就象从高高的山峰一下子掉进了无底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批斗会终于散了。父亲上楼来，头发衣服都乱蓬蓬的，身上脸上斑斑点点的，不知是血渍还是污渍。他看了柳絮一眼仍然没有说话。母亲慌忙扶父亲坐下，柳絮则疯了一般冲出门去。她对父亲没有一丝怜悯，只有怨愤。她觉得父亲应该向她解释点什么，可是他始终一言不发。她确信父亲真的是叛徒，那她怎么办，一定要跟父亲划清界线，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跟父亲划清界限，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直到深夜才回家睡觉 。
柳家被抄的时候，张华上街去了，她从街上回来，走进弄堂，看到她家附近围了许多人在开批斗会，以为又是在斗她的父亲。她对这样的批斗会已经麻木了。但走近了，她发现挨斗的竟然是柳絮的父亲，他胸前的大牌子上赫然写着＂叛徒＂！张华非常吃惊，柳絮的父亲是叛徒么？不是革命英雄么，当过叛徒！她从人群中挤过去，进了家门，上了亭子间。
张华是狗崽子，不能跟别人一起轰轰烈烈地革命，她心里还是认为一切的革命都是对的，是她的父亲不对，连累了她。她没有对父亲的怨恨，也没有同情，习惯了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有时候她也出去转转，看看大字报，看看热闹。有一天晚上，她站在弄堂口，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坐在一辆又一辆的敞蓬卡车上，唱着毛主席语录歌，喊着口号，向北边去。听说是去武斗的，听说他们还带着枪。偶尔也有拉着人的卡车向南边开，有人说，那些卡车里是被打死打伤的人，是拉到市里的医院去的。于是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们，就拼命踮起脚尖往车厢里张望，看北去的车里有没有枪，南去的车里有没有伤员或是死人。张华也挤进人群里，但什么也没看到，心里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为什么要打呢，报纸上说，武斗也是革命，叫文攻武卫。张华是要革命的，但她绝对不想去武斗。她不知道那些去武斗的人们怕不怕死，是自愿去的呢，还是被别人叫去的呢，武斗死了也是光荣的革命烈士么。她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弄堂里那些为打仗而死的小蚂蚁。
自从家里没有了书以后，张华就常常在亭子间里看报纸，看毛主席语录，看毛泽东选集。从毛主席的著作中，她对中国革命历史有了许多了解。她喜欢毛主席写的文章，尤其是那篇＂别了，司徒雷登＂，真是笔锋犀利，痛快淋漓。
这会儿，她手里拿了一张报纸，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批斗柳絮父亲的口号声从窗口冲进来，搅得她心绪不宁，脑子里总在想，怎么是叛徒呢。这些日子，她已经看到不少人是叛徒了，共产党里有很多叛徒么。张华一直都记着英雄刘胡兰牺牲之前说的话＂怕死不当共产党＂。她现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怕死要当共产党，结果又当叛徒呢。
过了一阵子，口号声终于停了。她听见有人上楼梯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听见有人从楼梯上冲下去。亭子间的窗口正对着后门口，张华推开窗子往下看，见柳絮冲出门去，飞一般出了弄堂。
自从成了狗崽子，张华很少见到柳絮。有时候偶尔在家里或在学校里碰到，也是不太自然地打个招呼而已。张华不知道该跟柳絮说点什么话比较合适，而且看柳絮的样子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的。张华觉得现在柳絮似乎跟她是同类了，但又有些不同，她是习惯了当狗崽子的，而柳絮则是从红色接班人，突然变成了狗崽子，她知道柳絮很痛苦。
柳絮很少呆在家里，其实她父亲很快就被隔离审查了，关在单位里，不准回家。但柳絮仍然不想呆在家里，一回到家，她就会感到不自在。她不仅有个叛徒父亲，有个恶霸爷爷，而且听说他父亲在所有批斗大会上都不说一句话，也不肯写认罪书，竟然如此顽固不化，她为父亲感到非常地羞耻。她常常呆在学校里，帮着抄大字报，贴标语，布置批斗会的会场。
1968年夏天，柳晓学校里一些毕业生自发组织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到反修前线去保卫边疆建设边疆。柳晓非常想去，但是她不够资格，因为她的父亲是叛徒，爷爷又是被枪毙的恶霸地主。她写了好几次决心书，情真意切，一边写一边把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但还是没有被批准。最后她咬破手指写了血书，才终于被准许了。她走的时候坚决不要家里人去送，是自己背着背包抗着行李去火车站的，她觉得这样才象一个出征的战士。
柳晓去黑龙江的那天，天气特别热，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世间万物，感觉整个世界就是个大蒸笼，到处都热气腾腾。张华坐在厨房一侧的过道里，扇着扇子，还觉得浑身在冒汗。有个人背着包从门口走进来，随即掏出手绢擦着脸上流淌下来的汗水，看到张华，定了定神，端详着说：＂是张华吧。＂张华迟疑了一下，来人笑了说：＂我是姑姑，不认识了！＂张华惊喜地叫起来：＂是姑姑啊！我没认出来！＂她连忙接过姑姑背着的包，拉着她进屋去，让她坐下，拿脸盆打了水，站在边上看她洗脸。姑姑走后没有来过一次上海，据说来回的车票就需要她两个月的工资，她不可能花那么多钱到上海来玩儿。姑姑穿了一身工作服，脸色有点灰黄，头发已经花白，完全不是印象中的姑姑了。张华感到一阵心酸。她洗了脸坐下说：＂我是来看病的，年前做了一个手术，之后就常常肚子疼。单位里同意我到上海来查，给我报销医药费和路费，我就来了。＂姑姑微笑地说着，带着见到张华的喜悦和治愈疾病的希望。＂张华则完全没有了久别重逢的快乐，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压得她难受。
姑姑去了好几个医院检查，医生都说是手术没有做好，留下了后遗症，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解决问题。姑姑很失望，说是如果在上海，就不会出这样的问题。她真不喜欢那个小城市，说将来死了也要把骨灰放到上海来。张华很伤心，姑姑才五十多岁，就想到她自己死的问题，怎么会这样呢。不过姑姑的户口，工作，家人都在外地，这一辈子她真的不可能回上海了。
姑姑在上海住了一个月，临走的时候，张华的母亲把家里的点心票全都用了，买了一包点心给姑姑带去。张华和父母亲去火车站送姑姑。姑姑上了火车，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拉着张华的手，久久地不愿松开。张华心里一阵阵地想哭，但是她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她不想让姑姑难过，她希望姑姑快乐。火车开动了，张华朝姑姑挥着手大声喊：＂姑姑多保重！＂姑姑也朝他们挥着手，很快便消失在车站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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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23 17: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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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24 08:3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