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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初为知青
村口有一些人拿着小彩旗，上面写着欢迎知青的口号。他们见到车子，一下子围过来，跟着车子走。村子里住宅的围墙上也贴着用纸写的大幅标语，欢迎知青，很有些热烈隆重的气氛。
车子在一个院门口停下来，她们三人被簇拥着进了屋子，回头看到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们的行李搬进来放在了地上。一位大妈让她们上炕，她们脱了鞋爬上去，围着炕桌坐下。不一会儿，大妈就端上来每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里面还有荷包蛋。她们确实饿了，就不客气地端起碗来。
窗外站满了人，比上海人围观外国人的阵势更大一些。大家争着看从上海来的人是怎样的与他们不同，边看边指指点点。柳絮挑了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一口咬下去，立刻觉得面条里有沙子。张华刘彩芳也感觉到了，她们互相对视了一下，似乎都想放下筷子，但又都没有放下，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就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很快就一大口一大口地吞咽起来。因为她们很快感到，越是细嚼慢咽，越是满嘴沙子，不如索性大口大口地吞进去。她们从小到大也没有富裕过，没有把好好的一碗面条倒掉的习惯，都懂得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更何况窗外有那么多贫下中农的眼睛，好奇的，惊诧的，兴高采烈的，目不转睛的，全都在看着她们，或窃窃私语，或高声议论，说着她们听不太懂的方言。她们是来接受这些人再教育的，吃面条就算第一课吧，她们把面条吃得一根不剩。好在荷包蛋是美味的，在上海，鸡蛋凭票供应，难得有荷包蛋吃。
吃完面，天已经暗下来，窗外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 她们放下碗筷，大妈就过来收拾。只见她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一个盆里，把碗筷放进去洗，洗完了用抹布擦干，放在了灶台边的风箱板上。抹布倒还白，但大妈的手上像是有不少黑黑的印迹。张华看得有点呆，这碗就算洗干净了么。刘彩芳却已忍不住下了炕，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把碗筷拿在手中，用盆接着，又冲了一遍。这回大妈看呆了，说：＂你们上海人是这样洗碗的么。＂然后自我介绍说：＂我家大女儿叫改改，村里人都叫我改改妈，队里派我给你们做饭。＂说着拿来一盏煤油灯点着了。屋子里立刻弥漫开昏黄的光，没有明亮的感觉，只是觉得不象先前那样暗了而已。＂我就住在村头，离你们不远。这房子是队里借给你们住的，等秋天收了庄稼，队里就能给你们盖好新房。你们歇着吧，有事过来叫我。＂大妈说着带上门出去了。
柳絮她们在昏黄的灯光中细细地看她们的家。靠着前窗是一溜炕，够四、五个人睡的，窗子是用纸糊的，没有玻璃。炕边是灶台，灶台边是大水缸，有一米高。后墙有一个红漆木头柜子，柜子里放的米面。柜子边上堆着她们的行李，墙角竖着一些铁锹，锄头，镰刀之类的工具。没有天花板，横梁，椽子，椽子上压着的杂木条，杂木条缝隙里的泥巴，全都裸露着，她们从没见过这样简陋的房子。
没有钟表 ， 她们不知道几点钟，几乎两天没有睡觉了，非常累，于是打开铺盖，在炕上铺好。躺在炕上，感觉硬硬的，不象上海的棕绷床那样软。身子底下又是热乎乎的，说不出来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只觉得有点不自在。她们先前只知道农村是艰苦的，到农村是来吃苦的，吃苦是为了革命，为了把自己锻炼成真正的革命者。但农村是什么样，艰苦是什么样，她们只在电影里见过。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吃野菜树皮就是最最艰苦的标准。现在是新中国了，艰苦是什么样子的呢，在她们的脑子里没有一点概念。自从凌晨下了火车，她们开始认识真实的农村。没有电灯，没有平坦的道路，面条里有沙子，家徒四壁，明天等待着她们的又会是什么呢。有一点在柳絮的心里是清楚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对她革命意志的考验，对于真正的革命者，这些都不算什么。
柳絮这样想着，就听到边上的刘彩芳抽泣起来。柳絮觉得厌烦，有什么值得总是哭呢。张华则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拍了拍刘彩芳说：＂别哭了，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呢。＂刘彩芳却不理会，依然抽泣着。张华发现她把枕头都已经哭湿了，于是又说：＂别哭了，哭也没有用。＂想不到这样一说，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张华只好不再说话。后来柳絮和张华都睡着了，刘彩芳哭了很久，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她们就被院子外的大公鸡吵醒了，远处近处不时响起公鸡的叫声，狗的叫声。过了会儿，改改妈就进来做早饭。她先洗了手，刘彩芳这回看仔细了，那是一双粗糙极了的手，布满了或粗或细，或深或浅，或黑色或灰色的裂痕，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皮肤，哪里是老茧，皮肤看上去象是硬硬的，黑色或灰色的污垢已经和皮肤成为一体，根本就没办法洗干净。大妈长得高大粗壮，皮肤有点黑，眼睛有点小，嘴稍稍显大，嘴唇稍稍显厚，笑起来稍稍露出点龅牙，一副和蔼可亲，忠厚朴实的样子，穿着一身洗成了深灰色的黑色衣裤。她坐在灶前，抓一把干草，点燃了几根树枝，然后把一块一块的东西架在树枝上烧。＂那是什么？＂柳絮好奇地问。＂牛粪，＂改改妈说，＂可好烧了。这是从生产队的牲口圈里铲来的，过几天你们要自己去捡，队里的牛粪是做肥料的。＂＂牛粪怎么能烧呢？＂柳絮禁不住问。＂牛是吃草的，它的粪晒干了当然也还是草啊。＂改改妈笑着说。还真是的，柳絮觉得自己真笨，这道理确实挺简单的。
早饭的馒头里有沙子，稀饭的锅底也沉淀着沙子，这地方沙子似乎无处不在。吃了早饭，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吆喝。改改妈说：＂队长叫出工哩，你们去吗？＂三个人赶紧说：＂去啊。＂＂那就和改改一起去吧。＂改改妈说着走出院子，不多会儿就领进个姑娘，像她妈妈，黑皮肤，小眼睛，只是个头不算高，两条辫子细细的，梳得光溜溜的，盘在头上，用围巾包着，看上去很安静。姑娘朝她们笑笑，算是打个招呼，而笑起来眼睛便显得更小了，几乎看不到眸子。＂她就是改改。是队里的女队长哩！＂改改妈说，带着不加掩饰的骄傲。改改倒没有胜人一筹的高傲，接过话头平和地说：＂今天翻粪，带上铁锹吧。＂三个人回屋拿了铁锹出来，改改又说：＂你们没有围巾吗？＂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只有刘彩芳说：＂我有。＂于是回屋取了围巾。改改帮她照自己的样子把头包好，然后说：＂你们俩去供销社买一条吧，我们这儿风沙可大了。现在刚开冻，正是刮大黄风的时候。＂
她们四个人出了院子，柳絮问改改：＂你的名字怎么写呀？＂改改说：“我没读过书••••••＂改改的话还没说完，刘彩芳就吃惊地插进来说＂你没读过书啊，怎么会不读书呢。＂＂我们这儿的女孩儿很少读书的，男孩儿也大多数读几年小学，很少人读中学。＂＂为什么呀。＂刘彩芳问。＂要干活挣工分哩，读书还要花钱，庄户人哪有钱啊。＂＂是这样的啊。＂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叹说，心里都在想，人怎么可以不读书呢！柳絮又问：＂那这个名字什么意思呢？＂改改笑着说：＂我妈想生儿子嘛，就是要改改呗，果然就生了三个弟弟。＂
昨天进村的时候，被许多人簇拥着，没看到村庄什么样子。这会儿张华向四周看着，发现村里的房子全都是土砌起来的，看不到一块砖，连房顶都是土的，上面没有一片瓦。她好奇地问改改：＂这房顶没有瓦，下雨不漏么？＂改改说：＂我们这里雨少得很，每年在房顶上抹一层泥就行了，要是下雨能把房漏了，那就有好收成了，盼还盼不来呢。＂
一路聊着，到了村北头的牲口圈。已经有人在干活了，一个男人用镐头把压得很实的粪刨起来，其他人把刨松的粪铲起来，装到大车上，送到田里去。女人们都是铲粪的。粪里掺杂着土，发酵了，潮乎乎的，散发出淡淡的霉味，臭味，还有点酸味，说不出是什么味，不算太难闻，铲起来也不重。柳絮她们尽全力地铲着，改改碰了一下刘彩芳的胳膊说：＂悠着点儿，一会儿就干不动了。＂刘彩芳笑笑，心想，她还挺会关心人的。不理会她的好意不太好，干活不卖力也不好，就稍稍慢了一点点下来。
刘彩芳虽然爱哭，但干活并不马虎，她知道干活就是干革命，革命是不能应付的。她舍不得离开父母，想念温暖的家，却从没有认为自己可以不革命，既然到农村来了，一定是要努力干活的。
正如改改说的，看起来不重的活，要是不悠着点，也能把人累趴下。她们三个渐渐觉得胳膊越来越沉，腿脚越来越站不稳，。好不容易坚持到半前晌，队长喊大家休息，她们就一屁股坐在满是粪渣的地上。在上海，她们好象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肮脏的地方，更不要说坐下去。现在只想在这地上多坐一会儿，完全不管它脏不脏了。只是她们还穿着从上海出来时妈妈做的新衣服，觉得有点心疼。队长叫大家起来干活的时候，她们尽管仍然浑身软软的，还是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坚持一锹一锹地铲粪，她们心里很清楚，艰苦的革命刚刚开始。对于艰苦的劳动她们当然是有思想准备的，不会轻易地打退堂鼓。他们知道就是因为农村艰苦才需要知青来锻炼啊，需要他们来建设啊，需要他们来改造啊，改造农村也改造他们自己，把农村建设得更美好，把自己锻炼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加入少先队的时候他们就宣过誓，时刻准备着当共产主义接班人，现在这样的时刻已经到了，他们就必须拼尽全力为革命事业奋斗，这是毫无疑问的。
中午回家，改改妈已经做好了午饭，蒸馒头，炒土豆丝。她们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饱，赶紧躺下休息，没有在意沙子，没有在意改改妈的黑手，也没有在意她怎样洗碗。环境迅速地改变着人，改变的速度是让人无法想像的。普通的人在环境面前只会甘拜下风，没有能力与之抗衡。能够与环境抗衡，逆势成长的，只有极少数非同寻常的人。
下午她们穿上旧衣服，觉得自在多了，而且显得更艰苦朴素些，更革命些。下午是平整土地，用一个长把的木锤，把地里的土坷垃打碎。本来是比较轻松的活儿，但是风来了。起晌出工的时候，天空还是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在湛蓝的天空下，大地却是满眼的灰色。远近起伏着大大小小的山包，全都是光秃秃的，见不到上面有一棵树。从山脚伸展出来的一片一片的田地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绿色。偶尔见到一小片树林，枝条也是光溜溜的，见不到一片叶子，死了一般静静地支楞着。只有看到三三两两的人赶着马车送粪，才感到一点这世界的活力。
她们刚走到地里风就来了，狂风嘶鸣着，卷起地上的沙土，任意地东冲西撞，不一会儿功夫，沙土便弥漫开来，充斥着这一片世界，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女人们赶紧用围巾把头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刘彩芳裹不严实，改改认真地帮她裹了，但是她仍然觉得细细的沙土透过围巾的缝隙钻进嘴里，鼻孔里，让她透不过气来。柳絮和张华则惨了，一会儿工夫，不但嘴巴里，鼻孔里，眼窝里，头发里满是沙子，沙土还从她们的脖颈里钻进去，感觉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被沙土占领了。改改看着她俩狼狈的样子，笑着说：＂明天赶紧买围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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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26 08: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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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27 09:1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