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扪 虱 记
《 晋书·王猛传》所记: 王猛者,才学出众,胸怀大志。尚未入仕时,为大将军桓温召见。王猛扪虱而谈,旁若无人。此事广为流传,甚受文人墨客之追捧,既有“扪虱而谈”之典故,流传于今矣。 夫“扪虱”者,乃捉虱也。古之名流,缘何垂青,赋其寓意,实为费解,抑或赏其“魏晋狂士”风度耶?
今余所谓“扪虱”,乃回顾知青岁月亦有捉虱之糗事矣,与“狂士风度”并无涉及。 回首当年,承“诗书继世,忠厚传家”之门风,虽清贫尚未落魄。吾母以勤持家,室虽陋而整洁,身虽贫而爽净。秉“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之宗旨,破衣补丁亦整齐周正。于母身边,绝无生虱之虞。至离家时,从未与虱谋面。若无下乡之经历,恐存不知“虱”为何物之愚钝矣。
穷乡僻壤,难以顾忌卫生。以洗澡论,暑热时下河,吾等男士,赤条条沐于水中,打闹嬉戏,濯背涤污,倒也自在。待寒霜至,下河实难消受,沐浴则成奢求。若去城里浴池,往返四十余里。一则路途遥远,二则囊中羞涩。吾等知青,只挣工分,并无薪水,然工分无流通之功能。即便稍有碎银,乃父母省吃俭用所予,留备应急,怎可轻易动用。奈何?奈何?不能洗则不洗,体肤不洁,有何惧哉?脏乎哉,不脏也!当地庶民,并无洗澡之习俗,吾等入乡随俗可也。
俗语云:“穷怕虱,富怕贼”。那年月,体肤生虱,实乃贫困所累。余至一农家,见床上被褥污秽,除一方小桌,数只木扎外,家徒四壁,一只热水瓶亦无力购置。为其剪发,头虱之多,剪口亦见死虱,血迹斑斑,令人乍舌!此番情景,至今难忘。 冬出河工,住工棚,睡地铺。谨遵者有二, 一遵勿穿毛衣,经纬之间,乃虱藏身之乐园;二遵赤身入眠,大通铺,人相依,乃虱游逛之良机。 有好事者,常至“知青点”猎奇,虽知其携虱而来,却不忍拒其门外。 凡此种种,乃分析虱传播之途径,对老乡绝无不敬之意。若有条件,谁愿腌臜?温饱尚待解决,难以顾及卫生矣。 此种环境,焉能洁身自好,与虱无缘耶?
某日,虱终光顾。始觉发痒,疑物蠕动。至无人处,解衣细勘,果见活物,黑黝黝,体大如蚁。呜呼!平生首见生于自身之虱,不免紧张,恐他人知晓,暗自捉拿。遂知, 同舍亦有虱染身者,然心照不宣耳。虱繁殖力强,清除绝非易事。每晚勘查内衣,捉虱灭蟣,扪虱即为平常事。
因生虱而郁闷,欲疏解而览书。读《阿Q正传》,恰见捉虱之描述:王胡捉虱“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得响”。阿Q“好不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的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余生性敏感,读至虱放于口中“哔哔剥剥”之象声词,顿生感官刺激,乃感作呕,愈觉生虱是耻于告人之事。余之捉虱,断不会放至口中去咬。然“哔哔剥剥”之声,仍鼓噪于耳,令人心烦意乱,手挠瘙痒,心中颇感失落。
此种感受,自下乡始。初至农村,夜晚油灯昏暗,铺草为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城乡之差别,已投失落之阴影。然激情荡漾,新鲜感正盛,失落感遂为之淡化。如士兵临阵,经战前鼓动,士气高昂,全不知战场之残酷。
置身“广阔天地”,理当“大有作为”
圣人曰:“故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有云:“实现革命理想,必先晒黑皮肤,磨硬脚板,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
炎炎烈日,赤膊上阵,袒胸露背。只晒得肤红刺疼,起泡蜕皮,黝黑光亮。所谓“晒黑皮肤”。 挽裤腿,打赤脚,行走于阡陌。脚底磨起血泡,忍痛坚持,久磨成茧。所谓“磨硬脚板”。 或心血来潮,着农夫粗布装,挎粪箕,持粪叉,穿行于乡间。引诧异之目光,颇觉自豪。若当下俊男靓女,穿着时尚,吸引眼球之感受矣。 凡此所为,皆显时代之印记。未曾经历,恐难理解,或耻笑于吾辈,亦未可知也。 细琢往事,个中滋味,五味杂陈,难以言表。愚以为,有积极上进之真诚与青涩,亦有“荷尔蒙”催生之躁动与亢奋。有“人在囧途”之窘迫与无奈,亦有改变现状之渴望与苦斗欤。 或生虱之事触动敏感神经,将“我”置身于理想与现实之间,即生二者之激烈碰撞。一为理想中之我,一为现实中之我,一时间,竟不知真我何在矣。 蹉跎岁月,将吾辈置于自相矛盾之境地,以“双重人格”呈于世人。以顽强之努力表现“不怕吃苦”、“认真接受再教育”之决心,却惶惶然于未来之人生。以高亢之声调表达“扎根农村干革命”之誓言,然并无久留农村之实意。 既想有所作为,又觉前程渺茫 ,此乃吾等知青之真实心态矣。 回城探亲,将生虱之事告母,母含泪倾听。须臾,将余身着之毛衣拆散,以沸水烫之。烫罢复烫,如是数次,意欲灭虱,实乃情感之喧泄耳。 余知,儿行千里母担忧!若干年后,慈母焦虑之情,始终定格余之脑海。每想知青岁月,便忆母之忧虑,亦会记起捉虱之事耳。 往事如烟,思绪万千,夜阑人静,挑灯击键,心路历程,值此一记,谓之“扪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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