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三倒四、失魂落魄的洪清时时在脑海中,掰着手指算计着时日,痛苦的离别已经两年半了,今年的暑假说什么也得见上一面了吧。可是大队召开的,一年一度的,双抢动员大会,及随之的两天统一休假,都结束了,还没有见到分分秒秒都在期盼着的一纸半字。他的心中突然有了十五个吊桶打水,忐忑不安起来。“是不是我们间稀少之极的通信也被发现了,重新受到了阻止?” 黄绿深浅不同的一方方田块,充斥着夏日的乡野。双季早稻全面开镰,到处可闻鲜稻把拍打木稻方桶的节奏声。那是和着心跳的“嘭嘭——,噗噗——;嘭嘭——,噗噗——。”新稻草的特殊芳香,也随着日头的高低、风雨的大小,变换着它微妙的香谱。如歌似赋的夏野画卷,没能激发起他的兴致。除了机器般的劳作本能,以应付生存需要之外,他的所思所念只有心中的那个黎明。道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新闻、谈笑风生的他不见了,一个人悄悄地躲避到角落里劳动。打稻子他专挑最不爱说话的吴岩做对子,躲开七嘴八舌的人群。为此他特意头顶起硕大的近两百斤沉的木稻方桶,到离群最远的边沿田间操作。知情者都替他叹不值,为数不少者认为他得了“恋魔症”,无药可治。 历时50天,平均每天15个小时的,繁重苦热的双夏劳动,好不容易结束了。 他端进两三碗家常便菜,一人躲在房间内,自斟自饮起严东关来。拿出早已揉皱捏碎的明信片,看着品着泪滴其中的,苦涩辛辣的五加皮酒,心中不停地祈祷: “爸爸,我的亲爸爸哎! 叔叔,我的好叔叔、亲叔叔哎! 阿姨,NO,妈妈,妈妈,好妈妈,亲妈妈,你们都来保佑保佑我们,让我们快快地见上一面吧。 我等不及啦,我要发疯了,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呀。 苍天神明,你们行行好,不要再折磨我了,求求你们,好不好?? 八方六面的精灵魔怪,求你们帮帮忙,救救我吧!!” ……“明明,明明,不要走,再呆一会儿,就一会儿,一小会儿,……”他又一次呼喊着,从阴凉的,泥地上的,醉梦中醒来。 看着天天二五八的儿子,洪母再也拿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了,骂也不是,哄又不行,怎么办哪! “娘舅打外甥,皇母娘娘管不着”,天经地义。她想起了眼下唯一的长辈,自己的亲弟弟,他的小舅舅。也许只有他才能开导他,打醒他来呀。 姊弟俩商量了好多次,都没能定下一个门道法子来。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拗头犟鼻,不好对付。 俩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联络进姜娜母女,一同讨要对策。 姜母程氏,与当下支书之妻闻娣为姨表姐妹。她心里清楚着女儿姜娜,打小就恋着,只隔溪边村中小道,斜对门七八丈的洪清。可是他心中却一直没装得下她呀。女儿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不听劝说呐。为此她也没少担心过,多次与闻娣夫妇商议,请他们帮着想个法。没想到闻娣夫妇、姐弟仨都是仇嫌记恨的家伙。他们一直都把闻农奸幼罪过,归咎为黎明拒绝他所致,而洪清是其帮凶。每当程氏提及此事,他们都坚决反对,不同意把姜娜嫁给他。 秋深凉转寒,日渐时辰短。对付洪清地狠招终于出炉了,还有一个美丽的名称,“阶级兄弟帮教会”在生产队记工室里召开了。除了本队社员,还有大队专门指派的老年贫雇农代表,和仨俩名薄唇利舌的老妪。 大队分管青年工作的贵森,捏着官腔,拉起了开场白:“各位,请安静啦,呵。今天晚上,呵,辛苦大家来,呵,一起开个会。帮助帮助,呵,我们的阶级兄弟,呵,洪清同志,呵,端正小资产阶级思想作风,呵,回到我们贫下中农的立场上来,呵。下面大家畅所欲言,呵,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呵,不抓辫子,不扣帽子,呵。作为被帮助对象的洪清同志,呵,不经过同意,呵,不许发言,顶撞狡辩,呵,不然性质就会变了,呵。” “什么爱不爱的,那是资产阶级那一套。” “为什么你贫农不要贫农?反而要叛徒的女儿?” “白脸好看,黑脸好汉。” “书读太多了,知识越多越反动。” “她不是已经悬梁(受偿)上吊(调)了吗?不会再回来啦,你干嘛还要等她呢?” …… 一声不吭的他,既好气又好笑地听着,一句比一句荒唐的发言。在最后被令作表态发言时,他幽默地说:“我诚恳地接受贫下中农长辈们的批评教诲,全部接受。每句话、每个字,我都听进了耳朵里,吞进了肚子里,消化在肠子里,放出进空气里,只要风一吹,就会记起大家说的话。谢谢大家,一晚上的辛苦,谢谢大家精妙绝伦的批评。” 帮教会没能拽回洪清的心,他依然我行我素,寒夜漫漫,仍然酒精洗胃肠,过着醉生梦死的思念时光。和衣而睡,时而跌躺寒地,照样还是他的家常便饭。 在集体猪场内,姜娜一边干活一边说:“干妈,你说怎么办才好啊?” “娜倪啊,你真对他上心哪?”老人深情地看着她说。 “是啊,从小我就喜欢他,你是知道的呀。” “既然这样,我就说实话啦,可这就得委屈牺牲你了呀。” “干妈,你就说吧,我都依你的。” 老人和她一起放下手中的活,耳语起来。 听着听着,她红起脸来:“这能成吗?” “这是唯一的办法啦,只要生米变成熟饭,不怕他不依了你。” 照例晚晚在洪家耗着的姜娜,只有听见他入睡了才离开。 夜深起霜了,他今晚不知道留滞在何方造梦,下半夜了还不见归家。 “小娜,这么晚了,你回家睡去吧。” “再坐会,他也快回来了,我还不困。” “回来了他也不搭理你,你也别睬他,由他去吧。” “那好,我走了,明早见。” 她又偷偷地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走出洪家院门,还没走近自家门,就听见前方不远处洪清哭嚎的声音。她赶紧上前,看见他仰面朝天,正摆大字地躺在村路中间,口中不停地哭喊着“明明,明明……” 她看着一身泥污、满身酒臭的他,既心痛,更心酸。心痛他为了爱一年又一年地作贱自己,心酸自己也为爱付出如此这般的沉重悠长。 她牙一咬,劲一使,拉起他的臂膀,压在自己肩上,挣扎着爬起来,连拖带背地死活把他弄回家来。 听见响动的老人起来相帮,将他抬上了床。两位爱他的女人,脱光了他全身的衣裤,从头到脚为他檫洗干净,舒舒服服地裹进了柔软的被窝。老人给她递了个眼色,退进了自个的房间。 天赐良机,也该她好好利用的了。她居然装扮起临时黎明的角色,光洁着身子,拥抱在他的身旁,与他的梦语对着话。深深切切地感受着他对黎明的爱,真真实实地享受着应该黎明所得的所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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