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有奶便是娘,革命为吃粮。春后不久,他们都被招回学校继续革命了,因为户粮在校,学校自然就是亲娘啦。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大字报的锋芒由批牛鬼蛇神,转到揭批校领导,教研组组长们,是头的都得挨批。参加揭发批判的就是造反派,不参加或不积极的,甚至说领导好话的就是保皇派了。 笔舌之战开始了,凭借高超的弄笔水平和广播口才,洪清被拥戴为人数不多的保皇派“星火兵团”副司令,黎明是他当然的追随者。 办公楼、教学楼的走廊内外是双方张贴的争夺之地,大餐厅则成了口舌战场。大餐桌用作擂台,一群群、一簇簇地拉起了口水大战。一层、两层、三层,擂台越搭越高,人群越聚越多,兵团也越战越大。通过兼并、重组、联合,渐渐地相互对立的两派形成了,但是“保皇”毕竟意贬人寡,成为校园中的弱势。以往学习的尖子生,大多爱好读书、尊敬师长,文采横溢,笔翰如流,篇篇毒笔,直打得对方招架不住,纷纷嚼笔认输。 不服输的造反勇士们,终于撕下了文绉绉的面纱,以武代文,动起粗来。擂台被踢翻了,洪清从三层高的台顶滑跌下来,重重的压在战友们的头肩胸腹股臀上。多人受伤了,自己的右舟骨和左腓骨也骨折了。 手脚都打上石膏的他,只能让同学们从医院送回学校,躺进了广播站,再次接受黎明无微不至的恩爱。 现时的广播站已经“无政府”状态,双方都可以随时使用,好在同行情谊,仍然由洪清一人住守值班。虽然派别不同,但是职守与情超,使得广播员们能够和平共处,有序共享广播资源,并不是十分安宁的度过一段不短的时光。 “清,我们的命运怎么就这么多磨难啊!”黎明一边给他喂着饭,一边说。 “特殊时期,特殊遭遇吧。可就是又得辛苦了你呀!” “嗨,别说啦,忍着过吧。”她已经变了一个人,言语不多了,笑脸没有了。 不幸的人们总是遇到不幸,“五幺六”一周年前夕,洪清叔叔洪良也被作为“走资派”打倒了。他整天被锁着单脚,在锻造车间干着繁重的搬运活。在大伙下班后,他又被吊起双手,空站着打盹。理由是接受各单位牛鬼蛇神走资派自杀对抗的教训,保护他的生命“安全”。就连写遗书,找自杀途径的可能都不给他留下。 抱不动的钢件,连搭把手都不肯,还说什么“没力气干活,干嘛当官管我们?不如早点去死了的好啊!”紧接着就是竹棒条没头没脑的一顿抽打。 当他向它们求情,要求把两手分开两个方向吊挂,都遭到了拒绝。 在遭受如此牛马不如的十三个昼夜后,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在搬运工件之时,他猛地一头钻进了,上下运动着的三十吨气锤下,“嘣嘣嘣嘣”,连续锤了好多下,操作工才晃过神来,拉掉了电源。 洪良的脑袋没了,只剩下打得稀巴烂的,薄薄的一张肉皮饼。 又一次悲伤的奔丧,又一次合家的抱头痛哭。黎明搂着婶婶,洪清挽着俩妹妹,外公外婆和洪妈妈在一旁陪哭,泪洒干了,嗓子都哑了。整整两天没有炊烟见饭了,俩小女孩也非常的懂事,一直陪着大人们忍饥流泪。好心的邻居们为他们送来一次次的面条、稀饭都馊了,倒了,饥肠不辘悲极人啊。 菱山的翠绿间,又多了一座冤魂新冢。 曾经一度,明清二人曾讨论想放弃参加这场革命,可“不革命便是反革命”,弄不好就会被揪,挨批斗,两位亲人的下场,还不够清楚的吗,这是躲也躲不了的。再说抓着你命、牵着你魂的户粮关系还在学校,你能逃到哪里去呢? 说到底,悲归悲,痛归痛,口号还得喊,仗还得继续参加打啊。 文不服众武镇压,对方终于开始大动干戈了。八月初的一个夜晚,月朔无影,星光灿烂,办公楼已是明清他们的最后据点。二十几位师生,刚刚吃完由三分之一人员带回来的简易晚餐,转业军干改行的马主任正和洪清等几位小头头商讨下策。正在此时,电停了,楼上楼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马老师摸黑找出了一截白烛,点燃在一个对外不透光的小间内,继续着他们的讨论。 楼外已经围满了对方,大派别“曲造总部”的兵将们,不时地喊出“造反不分先后,反戈一击有功”。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零点以前出来的还是‘我们的战友’,过了零点就是俘虏。” “我们随时发起总攻,请你们做好准备,奋勇迎战吧。” 电话线也被掐断了,战火迫在眉睫,大家四眼对六眼,盯着马老师不眨眼,期盼着他能带领大家走出困境。 “大家都听我说,派别斗争终究是人民内部矛盾,和他们联合算了,反正共产党人讲究‘保留个人意见’的,理论上的意见各自保留着就是嘛。”马老师打破僵局说话了。 大多数人不同意他的意见,马老师见不能统一大家意见,只好撬开校长办公室,用地埋线路的话机,向外面的驻军求救。 “部队领导同意解救我们,但是不能声张,必须设法先潜出学校,卡车在围墙外面接应。”马老师出来一字一珠的对大家说,“可是初秋黑夜茫茫,跌伤了怎么办?碰到蛇虫怎么办?还有外面全是伏兵,根本出不去,又怎么办?”马老师一边思考着一边慢慢的说着。 “我有办法,”洪清抢着说,“办公楼东南角是一大片棒竹林,不从东门出,他们发现不了。我们从东南第二个办公室的窗子出去,钻过竹林就是池塘边,过小路经过卫生室后面的芭蕉林,那儿的围墙被偷粪的菜农捣开一个口,能出去。” “那好,我们十一点行动,胆小的等我们走了,你们再向他们‘投降’,应该问题不大。”马老师认真说着,“还有一出去要掰几条竹棒驱赶长虫,以防万一。” “行动口令是‘蟋蟀’,回令‘螳螂’,你们仨记牢,不要错了。”他又拉过两位同学,对洪清他们小声地说了一遍。 钻出围墙,外面是一大片,粪臭烘烘的西红柿和秋豇豆地,凭借它们高高的藤蔓竹竿的掩护,大伙猫着腰,快速通过菜垅,上了曲南路。有帆棚,没有后帘的六轮解放牌大卡车,正等着他们。 对过口令后,他们都上了卡车,清点人数,全部到齐,没一个落下。就这样一座空楼拱手让给了强势的对手,整座学校也就成了对方——“南派”的大本营。 原来部队出来两个班,士兵们早就借故军事任务,请除了附近无关人员,才得以顺利接应他们。上车后,被要求全都蹲下,不要露出脑袋,个个自觉遵令。车子转来转去,好久才把他们送到同派别的大本营,一座规模很大的机械制造厂。该厂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同一派别,加上得天独厚的加工能力,自然是最理想的“北派”大本营了。 按照自己的喜好,明清他们开始在工人师傅的指导下,打造兵器。有大刀、长矛,匕首、利剑,长柄斧,狼牙棒,应有尽有。最普通的是取之不尽的钢管、钢棍,两头焊上大小合适的钢球,比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还得意。几天下来,人人都有了得心应手的家伙,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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