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 帮我解决缓交学费难题的是龙继华，他听同学说，我一个人在僻静处大哭，立即跑过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哽咽着告诉他，他想了一会儿说，这好办啊，我的学费没有交，借给你，我去办缓缴手续。 龙继华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和我同班，他为人朴实厚道。初中时，我们都集邮，有一次我们交换邮票，他无意间，多给了我一套珍贵的菊花邮票，第二天我发现后，主动退回给他。他认为，我很大方真诚，从此成了好朋友。我每天都爱看报纸，时常向他讲述国内外大事，他很喜欢听，后来在我的影响下，他也经常读报了，他长的有点像当时的日本首相岸信介，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首相”，后来居然叫开了。 龙继华当了班长后，与我谈心说，我这样的成绩当班长，真是笑话，哪有什么威信。我说，你是真正的工人子女，我要向你学习。他说，我们之间不要说这些，能互相信任，互相帮助就好。他要我多写几次入团申请书，向组织靠拢，要争取加入“学毛著中心小组”，还要我平时注意生活小节，比如，吃红薯时不要去皮，晚自习不要练毛笔字，要多和其他的工农子女交朋友，还建议我抽时间给李秋妹补补俄语课。 李秋妹家在农村，据说旧社会苦大仇深，在龙继华的张罗下，我每周利用课外活动时间给她补二次俄语课，她的俄语太差了，过去她比我好一点，是班上倒数第二名，现在我上去了，她就接了我的班，成为了倒数第一名，而且还雷打不动。第一次补课时她就说，谢谢你愿意帮助我，今后你有什么困难，我也会二肋插刀。我说：不敢，不敢，今后你可能发现，我也有很多资产阶级思想。她知道我在影射她向语文老师提意见一事，悄悄的向我解释；其实我没有向语文老师提过意见，那次小组会上有人看我穿了件新衣服，开玩笑说这是资产阶级思想的反映，我为自己辩解说，那语文老师每天皮鞋檫得雪亮，不更是资产阶级思想？后来班主任把我的话本末倒置的告知语文老师，变成我向他提的意见了，班主任太厉害了，有点小卑鄙。 过了几天，龙继华向班主任尹老师反映，学毛著中心小组要经常写心得体会，需要一个写作能力强的人，朱晓岗虽然出身不好，但积极要求进步，业余时间还主动帮李秋妹补课，是否可以吸收他加入？尹老师权衡利弊，考虑再三，同意我成为学毛著中心小组成员。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子湘，她为我高兴，说，你能加入学毛著中心小组，说明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但你不要骄傲，还要争取早日加入共青团。后来我以我班学毛著中心小组的名义，在校报，市报上发表了几篇学毛著的心得体会，为尹老师争了光，他才对我不冷若冰霜了。 这个时候，报纸上大肆宣扬江苏盐城的高中毕业生董加耕的优秀事迹，不考大学，与女朋友分手，直接回农村战天斗地。我跟子湘说，高中毕业，我也想直接上山下乡，你说呢？子湘说，知识就是力量，我们还是先考大学吧，大学毕业后，再上山下乡不是更能发挥作用吗？ 全国有很多品学皆优的高中生，学习董加耕后，有的打算高中毕业了，就不参加高考，直接去农村，有的甚至不想继续高中学业，邀集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立即奔赴广阔天地大显身手，这使当局始料不及，此风蔓延，大学将难以招到优秀学生，于是又连篇累牍的发表社论，鼓吹《一颗红心，二种准备》，才使躁动的校园恢复了平静。 子湘写信给我说：还是我的看法正确吧，大家都去上山下乡，大学不没人读吗？怎么能实现祖国的现代化？不过你考大学的志愿是否改一改？不要报文史类了。 那时的高考分三类，第一类理工，第二类医农，第三类文史，包括艺术。高二不分文理科，只在高中毕业考试后，高考前二个月，再分班分类复习。我原来的目标是复旦大学的新闻系，现在看来，必须更改了，据说，今年我校报考文史类的非工农子女全部落榜，因为随着阶级路线的不断强化升级，文史类属于意识形态领域，属于上层建筑，只能掌握在无产阶级及其子女手中。 高考志愿的更改没有在我心中掀起太大的波澜，学农业做米丘林，学水利做李冰，学地质做李四光，更富有诗意，与清风明月作伴，向大江大河宣战，走遍祖国山山水水，人生不是更丰富多彩吗？不是更能从火热的生活中积累创作素材吗？关键是把学习搞上去，我的文科优势要保持，数理化生要攻上去。上大学，还是下农村，做好二种准备，让祖国挑选吧。 十 六月上旬，我们听了市委宣传部张部长的一场报告。 他的报告从国际形势讲起：东风继续压倒西风，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又讲到国内形势：工农业战线捷报频传，我国现在既无外债，也无内债……然后转入主题——学好毛主席著作，做又红又专的接班人。他在报告中理直气壮的批评三中去年落榜的王不凡：学校组织的反修报告会，居然二次不参加，国家培养你干什么？培养你去实现帝国主义的和平演变吗？培养你去成为修正主义的专家学者吗？党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就是要突出政治，政治挂帅！大学不录取你活该，你还怨天尤人，你还疯疯癫癫，不好好扪心自问，反思自己，最后成了一团行尸走肉！ 张部长在报告中大谈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重要性，指出毛泽东思想是当代马列主义的顶峰，我们要联系实际学，要活学活用，要和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作无情的斗争，他说：列宁说得好，‘虽然资产阶级已经被钉进棺材，但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并没有死亡，它们每时每刻都散发着尸臭和瘟疫病毒，一有机会，就立即飞速的繁殖和蔓延起来，’为此，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严防死守，不受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要让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在我们头脑中牢牢扎根。……在我市的大、中学校里，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表现主要有……二、早恋，有些大学生，男男女女，假日里或遮遮掩掩，去剧院看戏看电影，或公开牵手，去公园游山玩水，有的甚至发展到月黑风高无人处，搂搂抱抱，亲嘴接吻，严重的违反了大学生纪律。还有一些高中生，年龄才16、7岁，已是情场老手，每周都有情书来来往往，爱看黄色小说，爱唱爱情歌曲，什么“九九艳阳天”，什么“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靡靡之音公然登堂入室。听说四中有个高二的学生，崇拜什么徐志摩、戴望舒啊，苏联的尹萨科夫斯基啊，他们的情诗能背下几十首，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去背毛主席著作？背反修防修的社论？背背外语单词？那怕数理化公式也好啊！……今后，不管大学还是中学，都必须把“不准早恋”列为一条重要纪律，如有违反，坚决开除，发现一个，开除一个，绝不姑息！党和人民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培养你们，不是让你们来这里谈情说爱，卿卿我我，是要你们成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好战士，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接班人，为共产主义事业英勇奋斗的革命者。 他的报告引起了阵阵掌声，也听得我胆战心惊，尤其是对早恋的指责批评，好像就是针对我和子湘的交往，促使我不断反思，我们这是早恋吗？我们不仅有每周的书信来往，也有秘密约会，也有同看电影，我们都很喜欢对方，……但我们从没有什么郎呀妹呀，恋呀爱呀，除了梦中有一次初吻，现实中握过一次手外，再没有其他肌肤之亲，这难道不是同学之间的正常交往吗？不，这不是早恋……剪不断理还乱，我把困惑告诉了子湘。我说，听了张部长的报告后，我感触很深，我原来对王不凡充满着同情，惋惜，看来这是受了资产阶级人性论的影响，中毒太深，他只专不红，父亲又贪污，最后名落孙山，这是咎由自取。但是说他是一团行尸走肉，我觉得有点过分，他是病人啊，难道所有的精神病人都是行尸走肉？同时，我不认为我们之间的交往是早恋，因为她没有影响我们的学习，相反使我们更加奋发向上，充满朝气…… 这个星期天，她没有回信，我怅然若失。整个星期，我望穿秋水，我度日如年。 第二个星期天，我早早地来到学校收发室，等待着邮递员的到来，没有让我失望的是，这一天，1964年6月28日，我收到了子湘的来信： 晓岗： 对不起，上星期没有如约给你写信，让你久等了。 为什么呢？因为我一直在考虑，是和你再约会一次呢，还是给你写好这封信，想了很久，觉得写信更方便一些，更安全一些。有些话，当面不好说，在信中，反而能毫无顾忌，吐露心声。 上个星期，我们也听了张部长的报告，我虽然和你一样，不赞成他报告中的一些观点，比如对王不凡的指责，但他的报告对我触动很大，尤其是他对早恋的批评和警告，同样使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恋是什么意思？字典上说是，想念不忘，不忍分离。我想，我们之间，想念不忘是有的，不忍分离还不至于。我们每周有书信来往，也曾经去电影院约会，也曾经一同去拜访过老师，还有在轮船上水乳交融的畅谈一天，同窗三年，难道没有想念之情？这些能轻易付与清风流水？不，我想，我一生一世难以忘记！ 但是，照此发展下去，我们会不会身不由己，不忍分离？听说喝醉酒的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喝醉了，大概，醉酒和早恋都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还记得那次我在你校参加的射击比赛吗？我觉得你一定会来看我，当我回头一望，从众多的学生中，一眼就认出了你，感到格外亲切。 还记得那天我第一次请你看电影吗？那天我特别想和你见面，谈谈心，但当我发现，旁边是坐着一个陌生男子时，我心中火冒三丈，恨不得劈头盖脸说你一顿，可第二天在图书馆不期而遇时，我却忘了责备你，那怕是轻轻地责备。 这种事情，以前从没有在我生活中出现，这种感情，我以前从没有对人产生…… 下半年进入高三，时间更为紧张，为了我们的理想目标，为了全身心的投入学习，为了避免老师和同学们的误解怀疑，我们暂时停止联系吧。不知道我这个无奈的决定会不会伤害了你？但相信你一定能理解我这一决定。“二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短则一年，长则三年，到时我一定会主动和你联系，不管你在天涯海角，在深山旮旯，在大学，在农村，我一定会千方百计找到你。 谢谢你给了我二年快乐时光，曾记否，唐诗宋词中，中外文学名著里，都把青梅竹马，少男少女的交往写得那么美好动人，但是今天在我们的学校里，这种交往却成了伤风败俗，大逆不道，当今社会的这种主流意识，我们能反抗蔑视吗？能离经叛道吗？不能！我们都是非工农子女，平时爱看封资修的作品，可能也残存着不少非无产阶级思想，看来必须加强自我改造，努力接受现实，心甘情愿的去迎合吧。 高三何去何从，我还未做最后决定，但很有可能我会接受你的意见，转学去南京，我走之后，也许会有些流言蜚语传到你耳中，你要相信我，因为你是了解我最多，也是我最信赖的一个人。 想到至少一年之内，我不能收到你的来信，也不能给你写信，不禁潸然泪下。 岗，努力吧，争取下次相见，我们能在大学校园中。 湘 6.27
| 
发表于 2016-6-27 09:28:11
收藏
发表于 2016-6-27 10:53: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