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哥知妹 长篇纪实小说 （第十六章）

陈金权

（十六）

这天，生产队召开“忆苦思甜”大会，会后自然要尝忆苦饭，也不知红脸队长是有意还是无意，拿出队上积存的几十斤谷子碾成米，加上好几百斤青菜，煮了一大锅。会议进行中，旁边那锅菜稀饭早已弥漫出团团白雾，发出一阵阵诱人的清香。陈健、小壮、赞英和秀红都翘首咂舌，不时扭头望着这团迷人的白雾，心里都巴望发言快点结束。孩子们围住那锅灶不肯离去，当红脸队长宣布开始吃忆苦饭的话音刚落，人们便争先恐后，拿碗取钵递到锅前。两个掌勺人应接不暇，累得满头大汗。陈壮拿着知青大碗，舀满一碗，“嘘，嘘”地只管喝，不管烫。接连喝了三大碗，喝得肚子像鼓一样，还在喝。这哪是忆苦饭呀。对陈健他们来说简直是一顿美味佳肴。是啊，吃了几个月的红苕、洋芋早已生厌，现在喝着这香喷喷的青菜稀饭已是心满意足了。赞英和秀红直说安逸。大家心里都在盼望红脸队长经常开这样的“忆苦思甜”大会。

从赞英淋雨回来的那天晚上，陈健就接受了她的爱。终于有一天，一个意外的消息惊醒了四人的鸳梦。秀红怀孕了，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她没有作母亲的兴奋和喜悦，反倒被一种惶恐不安的心情包裹。她不知将来会怎么样，也不知生活会不会有转机，只感到在这个时候不能要这个孩子。于是她暗暗下决心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听说某大嫂挑一担水流了产，她就偷偷去挑男人们才挑的动的大桶。听说吃了泻药保不住胎，她就服下大量的泻药，但无论秀红用什么办法都无济于事。腹中那条小生命太顽强，毫不示弱地日益长大起来，嘲讽着秀红的懦弱。而糊里糊涂就要当爸爸的陈壮几乎咆哮起来：“你疯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蛮干？你身体整坏怎么办？”这是陈壮第一次在秀红面前发这样大的火。秀红除了暗自落泪，委屈得不敢申辩。

原来嘻嘻哈哈，不懂忧愁的陈壮，自从知道秀红有了身孕，好像一夜间长大了，懂事了，他起早贪黑，做着最重的农活——翻田耕地，栽秧打谷，凡农村男子汉干的重活他都干。他说，他要多挣点工分，多攒点钱粮，多给即将出生的儿子预备一条小棉被……超负荷的劳动使他好几次晕倒在地里。陈健、秀红、赞英都多次劝他注意身体，可陈壮总是说他有大山一样的肩膀，松树一样的筋骨，能够挑起一个家！为迎接孩子的出世，不会木工的他，竟自己设计，自己动手挑灯夜战为孩子做了一张小摇床。

那时正值青黄不接的季节，不仅没有油，没有蔬菜，就连粮食也成问题。每天照常出工的秀红，农活再重都不怕，最怕的是饥饿，成天感到饥肠辘辘，什么都想吃，却什么都没有，到处都寻不到可以解馋的东西，自留地里荒了一片，坛坛罐罐空空如也，先前还有一点豆瓣咸菜，后来剩下的只有盐了。

陈壮在努力寻找改善生活的办法，若是在那里弄到几拌蒜，几根葱或是在空坛里发现几根未捞尽的咸菜，他都会兴奋地递给秀红。

陈健悄悄写信，把秀红怀孕的消息告诉了妈妈，姚秀文托人带来一瓶猪油和20元钱。按理说知青同一锅吃饭是没有理由私吞独食的。向来豁达的陈健却主张把那瓶猪油让秀红独享。让秀红每顿饭舀上一点。要知道那时一瓣蒜，几滴油腥就能让人异常满足。

当地里的菜返青了，田里的麦子熟了，干涸的小溪又有了流水。他们终于熬过了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秀红也平安生产了一个胖乎乎的儿子，而且这孩子并没有因母亲受苦而遭到损害。这真是生活的恩赐。

自从这孩子降临，他们的生活又日益充实起来。他们喜欢看着孩子的每一个动作，喜欢听他“啊啊”地叫，“哇哇”地哭。孩子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大家的心，激发大家的爱。一个呵欠，一声碎哭，一个天真的表情，也会让他们高兴好一阵。

这孩子不爱哭，尤其是在夜间，似乎他一生下来就知道怎样理解父母，怎样讨人喜欢。有时他也哭，那一定是在饿急了的时候，他以哭来表示他的需求，表示他的存在。陈壮喜欢并时常听他宝贝儿子哭，宝贝儿子笑，当儿子张开他那粉红幼稚的小嘴时，陈壮会喜滋滋地俯下身把脸凑上去，深深地吮吸儿子的嘴，他说能在吮吸的气息中，感受一种生命的躁动力，生命的延续。是啊，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小生命，这是一代知识青年生命的延续。

这孩子一天一个样地变化着，皱巴巴的小脸蛋也开始滋润起来，你瞧他时而现出红脸，时而嘟着嘴，时而把那双小拳头捏的紧紧的，似乎在为自己的存在作着努力。有时还睁着大大的眼睛直望着稀牙漏缝的小屋顶，那神情又迷惑又好奇，可爱极了。

可是这宁静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这高原气候的风季来临了，这一年的风季不仅来得早，而且风刮的特别猛，秀红不能下床，心里非常骇怕。门前的竹子被刮断，屋檐的草垛也被风卷走，呜呜狂吼的大风在屋外滚动着，嘶呜着，仿佛要掀开屋顶，仿佛要把人的心撕碎，陈壮偏偏选了这样的天气到公社给儿子上户口。陈健和赞英也一起随红脸队长到对面张家沟修水渠。说来也怪，孩子也在这一天一反常态，啐哭不止。起初，秀红想一定是狂吼的风声吓坏了他，便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不料他哭得更加厉害。噢，也许是饿了，于是秀红给他喂奶。但吃下的奶全给吐出来，呛了满脸鼻子。那惊恐的神情简直把秀红吓呆了，募地秀红感觉孩子热度异常，儿子病了！这不能用语言叙说苦痛的小生命，他一定好难受啊！这哭声让秀红心碎，她宁愿撕下自己一只胳膊，一条腿，以至自己的生命，也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再经受这病痛的煎熬。秀红开始诅咒这该死的天气，诅咒她自己不该在这样的天气给儿子洗澡换衣，诅咒这四壁透风的小土屋。孩子的哭声已经从沙哑变得十分细微，并且不时抽搐，那可怕的样子，是第一次作母亲的秀红惶然不知所措。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秀红急切盼望陈壮早点回来，但直到夕阳西下，仍不见人的踪影。

平时陈健他们的知青点总有三三两两的知青或农民来窜门，来逗孩子，可今天刮大风就连邻近的五保户也没来。秀红开始只是盼望陈壮早点归来，尔后她又盼望所有的人，都能推开那扇小木门。然而所有的希望和等待都落空了。摸着儿子，滚烫的前额，秀红怕极了，她叫着所有人的名字，都没有一个回应。于是秀红急了，把孩子放在床上，撑着身子到门边去呼喊，但回答她的却是比她喊声更大的狂风……

天渐渐黑了下来，狂风卷着大雨倾盆而下，孩子抽搐得更加厉害，秀红不顾一切抱起孩子正要冲出房门，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咣”地一下撞开，陈壮水淋淋地站在门口，秀红来不及问他出了什么事，把儿子往他怀中一扔，叫了一声：快去医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秀红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看见知青们、农民们都站在她的床前，正关切她注视着她，陈壮浑身是泥呆坐在她身边，却不见抱有他们的儿子，秀红发疯似地问：“儿子，我的儿子喃？”回答她的是一片沉寂，一片寂静。好一阵，陈壮才从慌乱中尽量镇静下来说儿子正在医院治疗。秀红半信半疑地嚷着要去医院，要去看儿子，可陈壮死守在秀红床边，不让她下床半步。“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儿子？”陈壮想申辩，却欲言又止。这时秀红才发现一夜之间他老了许多，眼睛深陷得只剩下两个黑影。陈健和赞英也沉默无语，秀红从他们慌乱的神色中感到了不祥，他们是否有什么瞒着我？为什么撇下儿子独自回来？为什么他们总怕谈起儿子？一种可怕的预感让秀红不能自己，她抓住陈壮的双肩拼命地要他说出实情。他支吾，他哽咽，他那被压抑的痛苦终于不能控制，他捶打着自己痛苦失声地说是他和陈健及赞英一起把孩子从乡间小路接回，又从乡间的小路送给了死神，虽然黑夜中在坑坑洼洼的小路努力奔跑，一步也不停歇，但一切都晚了，孩子还来不及在公社卫生院就诊，就已停止了呼吸……秀红顿感到天崩地裂，心里一阵阵绞痛，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在消失，身子沉重得直往下沉……

秀红躺在床上，醒来晕过去，晕过去又醒来，小床上还是她儿子的小被，盆里还有儿子的尿布，胸脯上似乎还留着那宝贝儿子热烘烘的吸吮，然而陈壮那绝望的眼神告诉她，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再也听不见儿子的啐哭，再也看不见那张可爱的小脸。唯有那空荡荡得小摇床告诉她，他曾做过母亲，她曾经有个儿子！她木然望着眼前这一切，猛地从发呆的陈壮手中抢过那本刚登记过儿子姓名的户口簿，发狂地撕啊，撕啊，如秀红破碎的心，白花花的纸在寂寞哀伤的人世间纷纷扬扬，像儿子那不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