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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个很不好的毛病,好听一点说‘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亲近的人、熟人、同事、朋友、爱人......有家庭地位与有社会地位,也就是说有族权与社会权力的‘当权’,眼见他们出毛病、有过错,事关他的声名,铁定的绝而不言。非亲非故非掌权者呢,那就可以飞短流长,嚼舌评批。这是理论,也是‘礼论’。明摆着看,是不公道,偏心眼儿,从暗地里说,这其实是坑了当事人,往往当事者糊涂一辈子。
对于一个家庭,对于一人一事,这理论虽荒谬,尚无流毒害人。但对一个政权、一级政府,实践上的害处都是老百姓或者公民承受了。打开我们的史书看看,没有一例当朝人修当朝史的----都是等到它彻底完蛋了,才去说‘前朝’的是非。他已经不是‘当今’,你说他是王八蛋都没事,反正前朝是糊涂死的。糊涂在什么地方,前朝不晓得,我把它写下来,则是曲笔绕弯儿给‘今上’瞧瞧,小心着别学那王八蛋......周而复始,一代一代依样画葫芦。这么着混了两千多年。
这么做绝对安全,原因也很简单,人都喜欢听顺耳话。君权在握,你夸他的成绩,他就认为你居心中正,‘可表天日’;你批他的‘龙鳞’,他就对你不客气。
‘殷有三仁’是孔子的话,说的是箕子、微子和比干。箕子佯狂,微子是聪明人,比干生在孔子之前,还不懂‘讳’的妙处,结果呢,剜心。司马迁这人胆大,有不少‘太史公曰’加了进去,是是非非指指点点。本来一片的赤诚,‘上头’以为他‘操心不善’,直接给下了宫刑。他自己悲愤得不得了,我以为汉武帝还是对他留了点情的。他的事要是放在‘康雍乾’这盛世里试试----你还要出书,你就是躲在家里每日记‘历史’,查出来也肯定是‘凌迟’剐了去。
‘偏心眼儿’,用在史观上,就会说不讲理的话。比如说李世民,那是一代英主,他当初玄武门之变,真正的杀兄逼父,却很少有人提起。宋太祖赵匡胤‘烛影斧声,匣剑帷灯’的故事耐人寻味,也少有人谈。但一样是皇帝,论到雍正,什么弑父逼母,杀兄屠弟,饮酒好色......十大罪状都出来。你细究去,条条罪状又似乎都有点‘证据不足’,就这么浑浑噩噩三百多年。反正混账的时间长了,混账的东西也会变成‘真的’。
原因是什么,唐代离我们远、名声大,‘唐宗宋祖’听一听都带劲,而且是汉人的;雍正近,他活着时就有恶名,且心中深处有没有‘满人’暗示,我看也难说,辛亥革命留给我们的这份心理暗示是否还在呢。
打开我们当代的小说,凡地富反坏,必定个个坏透。‘墙头上挂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拉屎攥拳头----暗使劲’,‘梦想恢复’、‘丢失的天堂’。
这些事不能说没有。但我们一窝蜂地都在弄,按照国有的教科书和国有的程式弄,但作为‘根据’,教科书和这程式未见得不是偏心眼儿的产物。‘偏心眼儿’这心术心胸,用到哪里坏到哪里,用到什么时代,那时代总是好不起来,但破起来是万万分的艰难。比如‘成分’这事,从秦始皇而始,我们经过了两千五百年的历史,在社会生活中才打破了‘它’,真正做到了‘有成分,不唯成分’,变得聪明和公正了些,这里头有些道理真的是很深奥又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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