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炉
春节刚过,气温骤降。
母子围炉聊天,母亲叹息:“还是煤炉子暖和!”继而望着熊熊燃烧的炉火喃喃叨念:“那时我们太穷,烧不起铁炉子,只好烧地炉……”
我明白,炉火勾起了母亲对往事的记忆,本想用王老师的原话“那一页该翻过去了”(详见拙作《南明河畔》)岔开话题,转念一想,堵不如疏,与其简单地打断她的思路,不如让她一吐为快,尽快化解她心中的纠结。好在,半个世纪前我们家冬季取暖有关地炉的详情我至今记忆犹新,与母亲沟通自然毫无问题。
地炉——顾名思义:埋在地下的火炉。换言之,砌筑在地坪以下的炉灶。有条件的人家,还会将烟道一并隐蔽于地面伸至外墙根部,利用墙体将烟囱伸出屋外,既保暖又清洁美观,非常实用。不过,能够这样砌筑地炉的人家并不多见,而绝大部分人家的地炉并无烟道和烟囱,任由煤气和炉灰满屋乱窜;生火时室内烟熏火燎更是让人苦不堪言。
毋须讳言,这样的地炉实在是贫寒人家因陋就简无可奈何的取暖工具。即使如我等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出生的人,恐怕知道“地炉”为何物的人也不会太多,而能够亲自动手砌筑地炉的更属凤毛麟角。
“说起地炉,老妈你还是我的师傅呢!”
“师傅?”母亲大惑不解。
“没错!那时不是你带着我在室内挖坑,带着我一起砌筑炉子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你有多么了不起,奇怪你咋就能够无师自通地掌握泥水工的技巧?那本该是男子汉承担的活儿啊!”
我说的是心里话,母亲的确是了不起的知识女性,一个擅长美工,精于刺绣的文质彬彬的优秀女教师,在丈夫无端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后,忍辱负重独自吞咽政治株连的苦果,岂止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所能褒奖?
“有山靠山,无山自担!你爸不在,我靠哪个?又能去找哪个?只有靠自己!你稍微大一点,也只有你可以帮帮我了,都是环境逼的的啊!”
“我记得你当时砌筑炉堂是将每块砖头立起来,用砖块的侧立面围成圆柱体炉堂。第二年砌筑时我嫌那样砌麻烦,自作主张砌成眠砖(眠砖:普通墙体的砌筑方法。笔者注。)的正方体炉堂,你没有阻止,放手让我干了一次。事实证明这样的炉堂并不好用,锅子或水壶坐上去后,四角不停往外冒烟,不仅费煤,而且火力一点都不集中,半天烧不开一壶水。第二个星期天,你不得不带着我返工重砌。我那时有些纳闷,你怎么就没有责骂我呢?”
“你那么小就跟着我吃苦受累,我哪里还忍心骂你哟。”
尽管母亲当时没有责怪我,但我却为自己的失误暗暗自责,特别对浪费的燃料心疼不已,那可是我和二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煤厂的粉煤堆里一块一块地扒出来的啊。当年煤厂只供应煤粑(煤粑:面煤加黄泥和水搅拌后做成的圆柱体煤坨——笔者注。),没有块煤供应,需要买块煤的顾客只能自行到煤厂内小山似的煤堆上去扒选。那时我小学还没毕业,个头不及扁担高,每次和比我小一岁半的二弟去买煤块,小哥俩抬一箩筐煤,我在后面,上肩时尽量把箩索往自己面前挪,我毕竟是哥哥啊。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有点当大哥的样子!”母亲笑道。
母亲的夸奖让我难为情,不知她是否还记得那件至今依然让我自责、羞愧不已愧对二弟的往事。
这事与地炉有关,我老老实实地对母亲和盘托出:
根据母亲的建议,我和二弟临睡前把第二天的早餐——玉米面窝窝头放到地炉的炉桥(炉桥:贵阳人对炉箅子的俗称。笔者注)下烘烤,以省掉次日加热的麻烦和时间。想不到烘烤一夜的窝窝头又脆又香,让我吃完后欲罢不能,看了看睡梦中的二弟,竟然不管不顾把他的窝窝头据为己有,三口两口送进腹中。
可想而知,二弟起床后发现早点不翼而飞,大哭大闹却无可奈何。那一刻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简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母亲摇摇头:“后来呢?”
“我当然免不了你的一顿暴打。但是让我难忘的却是二弟当时的那种眼神。”
几十年后,我曾经对二弟谈及此事。很希望他像鲁迅先生笔下的胞弟那样——“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详见鲁迅先生的《风筝》)然后我再郑重其事地对他道歉。
然而,二弟虽然笑着说不再记恨我,但对此事却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半点没有忘记。可见,咽喉夺食,即使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其伤害是何等的深啊!
2014-2-19 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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