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别墅 1968年11月5日深夜,许广宇、徐树茂、杨建国和我四人被领到王好八队。当夜,我们分住在两个队干部的家里。第二天我们去看队里给我们建的“知青屋”。和当地农民不一样,他们的房子全建在盐兴河(盐城和兴化之间的界河)的河堤上,而我们的知青屋建在堤下。房子的前面是一块空地,地块的前面是一条乡村干道,左邻小潘大队的社员要到大冈镇赶集,都要从这条路上过,路的再南面就是生产队的仓库和打谷场了。 看过房子的第二天,队里就安排我们住进去,杨建国和我住在东房间,老徐和老许住在西房间,每个房间只能搁两张床,为了不碰到湿漉漉的泥巴墙,两张床之间就几乎没有空挡。中间的堂屋是用来“早请示晚汇报”和吃饭用的。堂屋正面的泥巴墙上贴一张毛主席的标准像,许组长一早一晚都带领我们在主席像前肃立,手挥“毛主席语录”,三呼万岁,然后坐下来吃饭。 饭是在大门外,被称为“小披子”的灶房里烧出来的,这个“小披子”实在是小,只容一个人蜷缩在灶后面烧火,另一个人在灶台上忙乎,两个人的屁股都几乎顶着墙。碰到刮风下雨,我们端着饭碗汤盆来往于堂屋灶房之间得勾头弓腰一步三跳。“知青屋”的设计是统一的,几乎所有的老圩知青都是在这样的房子里度过了自己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除了我们。只有我们拆了标准一致的“安置房”,自己动手建成了“知青别墅”。 生产队的干部没有想到的是,新来的这六条汉子除了杨建国是个68届,其他五个人都是实打实的66届高中毕业生,加上两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全是有主见、特别能战斗的角色。你生产队不是提出来,可以把原来的房子拆了重建,不过新建房子的堂屋除了给知青用之外,还要供生产队做队部吗?那好,要建大知青屋索性大到底。在放线的时候,不容队里做主,三间住房,都是开间4米,堂屋是要兼生产队会议室的,开间6米,最西边是厨房,也来了个4米开间,一字儿排开,东西总长20来米,等到大队发现八队的这个知青屋的规模远远超出上级规定的标准,成了全老圩公社最长的一栋房子时,房梁都搁上去了。 老张老李分到八队,上面拨了几百块砖的计划给队里用于建“知青房”。那时候,农民的房子全是用土坯码起来的,档次的高低,在于土墙下的根脚能用砖头砌多高。砖头当年是计划物资,还要花钱去买,可不是一般农民消受得起的。我还记得,住在第五生产队的一个“老干部”,是六十年代初从部队里复原回乡的一个连长,算是王好大队最有社会地位的人物,我们尊称他“老连长”,就连这位每月有固定收入的“乡宦”,也是在我们插队几年以后,才有本事把自家的草房翻建成王好大队第一所能全用砖头砌的瓦房,由此可见,当时砖头是何等紧缺。 砖头计划有了,还得到安丰镇的砖窑去提货。安丰镇是老圩区革委会所在地,位于老圩公社的最南边,我们插队是一竿子插到底,插到了老圩公社的最北边,和盐城人民共饮一河水,离安丰镇相距不止二十里,谁也没有本事从那么远的地方通过小田埂把砖头运回来。好在兴化是水乡,大大小小的河道蛛罗网布,出门就行船,问题在于,生产队里没有一条船能载重一吨以上。队长有办法,他出面向五队借了一条大水泥船。 第二天,李有义自告奋勇一个人在家留守。我们其他五个人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驾船出发了。讲句公道话,生产队不是因为知道这是一趟苦差,不愿意去人,生产队的干部是要派人和我们一起去的,被我们拒绝了。不就是一人在船上掌舵,四人在岸上拉纤吗?插队已经四个多月,掌舵,拉纤都见识过了,我们肯定能行。现在回想起来,这就叫典型的“初生牛犊不畏虎”,或者,讲得直白一点,就是叫少年麻木。 空的大水泥船在河道里尽管行得七扭八歪,不到中午时分,也就给我们整到安丰镇的边边了。眼看就要到目的地,来事了。在镇西一处河道交汇处,无纤道可走,一片开阔的水面,只能靠竹篙撑船前行,我们撑船的功夫还远远没有练到家,一阵强风刮过来,大水泥船不听使唤了,横着船身就往安丰大桥的水泥桥墩撞过去,“嗵”的一声巨响,水泥船的船帮被撞掉一大块。好在搁在大桥上面的桥板没有被撞掉下来,否则,四十几年前就多了几个“知青烈士”了。 去时不易,回来更难。装了一船砖头的水泥船吃水深了,根本靠不了岸。拉纤的人遇到河口缺子,不可能从容地上岸下船,怎么办?把撑船的竹篙伸到岸上,“纤夫”们就像玩杂技,踩着竹篙上下岸。下午还可以,到了傍晚太阳落山,西北风一吹,竹篙上全结了冰,那个杂技就太不好玩了。折腾到晚上九点多钟,我们才回到八队,个个筋疲力尽,狼狈不堪。喝上李有义煮的粥,肚子里热呼呼,心里有点冷,因为李有义在一边幸灾乐祸,表现自己有先见之明。 感到很对不起队长。 “你昏了头啦?怎么能让几个麻小伙自己驾船去运砖头呢?!”,五队的新水泥船变成了破船,闯祸的人却没有办法处理,知青的人身安全又是政治问题,大队许支书颠颠份量,只能把一肚子气撒到借船的队长身上,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 生产队虽然小,人口少,在建知青房的问题上却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接连两个月,专门安排几个“大劳力”帮我们建新房。罱河泥、脱土胚、夯根脚、砌墙、上梁、塘汪(屋面铺草之前,要用稀河泥抹到做屋面基层的芦笆上),除了屋面铺草的时候请了专业的“茅匠”,其余所有的活计,都是我们自己和生产队的土瓦匠、土木匠干出来的。如果按现时的规矩,新房落成,要举办什么仪式的话,我想在致辞的时候,还一定要“特别感谢”隔壁新徐大队的仲培芝、尤传惠等知青战友,他们放着自己队里的活计不干,工分不要,跑到我们这儿来帮我们建房。男知青帮着打夯,女知青帮着烧饭,做后勤。知青自己动手建房子,真是太刺激了,真是太好玩了! 在充分享受了建房的辛劳和快乐之后,1969年6月我们终于住进了新建的“知青别墅”,开始享受成果了。我现在称之为“别墅”是在我搞了近二十年的房地产开发,属业内资深人士后,给予的准确定义。首先,选址对头。我们的“知青别墅”远离一切污染和喧嚣,依水而建,方圆数里,一马平川,“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望不尽的水乡风光;其次,门前的“户内菜园”占地几百平方米,建筑容积率绝对小于0.3,绿化率绝对大于80%,属高档次的别墅标准;再次,独门独户,上有天下有地,且户内三个大卧室,大厨房、大客厅,产品业态归类非别墅莫属。至于建材标准、装修标准,四十年前暂不考虑,虽然没有装空调,倒也冬暖夏凉,从节能保温的角度上讲,超前实现了现代的绿色标准。 老张、老李住在东边最里面的一间,老徐、老许住在中间套房,我和老杨住最外边的一间。杨建国动手能力强,他在我们两个人床铺之间用厚纸板和木棍做了一张固定在墙上的小台子,可以堆放书报杂物,顿上煤油灯,就可以躺在床上看书了。我们住进新房子的第一晚,老杨上床后兴奋地大吼了一嗓子,声贯全庄,吼出了我们大家当时共同的心境。 我们的“知青别墅”开张以后,在一年多的光景内,成了:“知青之家”、“知青乐园”。 北徐大队的女知青,蒋莉、张元是我们的高中同班同学,与一般知青相比,在感情上自然要更近一些,虽然北徐远离王好十几里路,她们仍数次兴致勃勃地跑到“知青别墅”来做客。她们是贵客,只要来了,我们都要买鱼打肉,热诚招待。晚上,安排她们住在套间的最里面,谁的被子是新洗过的,就把谁的铺盖贡献出来。我们的徐树茂大哥有时热情太过,早上把早饭烧好以后,等了好久还不见客人出来,居然大喊:“太阳晒到屁股了!” 三星大队有四个知青小组,河东两个,河西两个。河西两个小组的知青几乎是我们的常客。由于是常来常往,熟不拘礼,他们来玩,买鱼打肉就不必了,家里有啥就吃啥,生产队养了一群鸭子,临时炒个鸭蛋充荤菜总是有的,实在要“打牙祭”,自己动手抓田鸡。记得有一次抓多了,王心耕一个人在煤油灯下剥田鸡皮,一直剥到下半夜。第二天烧了满满一脸盆田鸡肉,到了开吃的时候,他老先生还没有睡醒呢。 “知青别墅”来得最远的客人就是我日思梦莹的大淩了。她是我到公社所在地肖家庄办事,路过三星大队,从三凌插队的“知青屋”里带到王好八队来的。她没有告诉我到兴化来,纯属偶然地遇到。当时,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是我的恋爱对象。你既是我的恋人,到了兴化老圩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心里有些疙瘩。但这个不快很快就融化在“知青别墅”的欢乐中。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康宁、茅重庆也到了王好八队。老同学、老朋友相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天上掉下个凌姐姐”,心上人下凡在身边,更令我兴奋异常。到盐城大冈镇买鱼买肉,回来做鲫鱼肚子里塞占肉。大快朵颐后,把鲫鱼的鱼刺放在斜立的澡盆里,扣住了一只半夜来偷嘴的猫,杀了剥皮,红烧猫肉,从此知道,大淩不吃猫肉;猫肉不酸,味道不错;从此没有吃过第二次。 一传十,十传百。王好八队的“知青别墅”在老圩公社很快就出名了。原来附中同一个学校的知青来玩,不同学校的知青也来看看。路近的,招待一顿饭,路远的,还得大伙儿挤挤留宿。客人来了,我们自然也就不上工了,吹牛、打牌、聚餐,搞得生产队的王会计经常不开心,夹着账本算盘,迈着小短腿从我们的堂屋(生产队的队部)往外走,嘴里嘟噜着“又到客了,又到客了”。 1970年,由我们倡导,大队支持我们着手搞“920植物生长刺激素”和“5406菌肥”。有建房子的事情打底,大队见识了我们这批知青的能耐,这是大队支持我们搞新玩意的基础。我们原来两个人住一间合并成三个人住一间,把最里面的那个套间腾出来,改造成菌种培养室。里面接种室、培养室、隔离前室、接种箱、试管、酒精灯、培养皿一应俱全,“知青别墅”里到处弥漫着甲醛刺鼻的气味。王好八队知青小组因此再次出名,来学习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老许是我们知青小组的组长,就此捷足先登,作为优秀知青第一批调回扬州。随着知青调动开了头,浪漫、富有朝气的知青生活和我们的“知青别墅”一样,开始走下坡路了。 1971年夏天,大雨倾盆,河堤上的水淌下来,淤积在“知青别墅”的北墙根。由于我们的房子建得太大,当初计划供应的那上千块砖,只够码了三皮高的墙根脚。在积水的浸泡下,墙上的土胚很快被泡酥了。那是清晨光景,我睡在靠南墙边的床上,突然听到房间的北沿墙“咯啦啦”地响,赶紧大喊“徐树茂,快起来,墙要倒了!”,躺在床上正在听半导体的徐大哥动作不慢,一骨碌从帐子里滚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徐树茂滚到地上的一刹那,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北墙往里倒了下来,把徐大哥刚刚睡的铺板砸成两段。整个一爿北墙没了,房间里显得好敞亮,只见建在北面河堤上的郭三伯家房子在大雨中岿然不动,雨水在河堤上站不住,正哗哗地往下淌。猪被吓得嗷嗷地叫,没有了这爿墙,我们才发现他家的猪圈距离我们的床头还不到三尺远,我自己装的半导体收音机是用木头做的盒子,挺结实,砸在一大堆土疙瘩里还在叽里哇啦地响。徐树茂呆坐在我的床上,裤头赤膊,吓得失魂落魄。 自从离开老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1998年,王好的知青结伴“还乡”,信托公司偏偏安排我出差,我未能与昔日的弟兄们同行。他们回来告诉我,我们的“知青别墅”在我们全离开兴化以后,大概在1976年内就拆掉了,原来的地址上现在是一片翠绿的庄稼,他们还在旧址旁边拍了几张照片。我没有能去,现在也不再想去。我写了上边的文字,是企图让“知青别墅”永远存在,让我们的青春永远处于鲜活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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