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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荒草地·野树林之一
薛民和/文
1967年12月10日,我们站在了久闻大名的黑土地上。我们所在的绥滨农场位于三江平原,在松花江和黑龙江之间。黑土地现在被积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倒也干净。蓝蓝的天空和洁白的雪原没遮没拦地在极远的地方相连。只是在连接处分明能看见一条长长的黑色矮墙样的隆起物。据说那是野生的树林,距我们的生产队有30多华里。
北大荒冬天的寒冷是早有耳闻的。冻掉耳朵、下巴之类的话不知读了、听了多少回。但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很难想象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滋味。
身穿统一发的蓝色棉衣棉裤,头戴棉帽,脚踏黑色棉胶鞋,在户外劳动和行走倒也不觉得很冷。只是哈出的气,在棉帽的绒毛上,在眉毛和男青年嘴边刚冒出的细软的胡须上结了一层白霜。当然还有眼睫毛上,只是这里要不断用手进行清理,不然在眨眼睛时,上下睫毛会冻结在一起而无法睁眼。
真正尝到冷的滋味,要算乘车的时候。这里作交通工具的车子品种很多。有牛车、马车、爬犁,最上乘的是挂着拖斗的拖拉机。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没有车蓬。人坐上去时间不长,脚就冻得发痛,随后便失去了知觉。这时车老板或驾驶员就会把车停下来,让大家下车。于是一大群男女老幼都跟在放慢速度的空车后面,脚步杂乱地跑着。就象一群跟在坦克后面向敌人发起进攻的士兵。这也许能算是冬天北大荒的一大景观吧!等到脚上身上有了知觉并发热了的时候,人们又纷纷上车,继续前进。有时乘车出一次门,中间要上下车反复多次。
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人似乎总是最后的胜利者。比如我们住的房子,屋中央是一座砖砌的大火炉。炉子连接着粗壮的铁烟筒,炉火烧旺时会发出闷雷般的轰鸣。再加上火炕、火墙、双层的玻璃和顶棚上铺的一尺多厚的锯末,把外面的冷气、寒风挡了个严严实实;把室内的气温造就得如春、如夏。在这里光着身子擦澡你不会感觉凉,睡着以后常常热得把被子蹬开。尽管外面的气温在零下30多度。
空旷寂寥的冰雪大地上,由于突然出现了我们这些三五成群的“蓝精灵”而增添了不少生气和活力。对于我们这些才从城市里来的,不足20岁的年轻人来说,这个崭新的天地又是那么的宽广,那么的新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毛主席的这些诗句从我们的嘴里涌流出来。有时还会发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感慨。但是当大烟炮突然刮起的时候,这些诗句便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常常是一场大雪过后,突起的狂风怒吼着,把地面的积雪席卷而起,抛向高空,甩向远方。天地之间一片昏暗、混沌。你会感到房子在震动,大地在震动,你的心也在震动。仿佛天与地的位置也会被颠倒过来。初次遇到烟炮的人,即使待在暖和坚固的屋子里,也不由地会心惊肉跳,不寒而栗。但有了一两次经历之后,再遇到烟炮时,你的心虽然也会被震撼,但已不再是惊恐,而是对自然力的敬畏之情。你会感觉到大自然博大的胸怀和力量,感到我们自身的卑微和渺小。甚至,你能从中发现一种美——一种雄壮的崇高之美。
一次“烟炮”刮起时,我们几个人正在回来的路上。咆哮着的狂风用力把我们向后推去;疾速飞奔的雪粒打痛我们的脸颊。我们被迫采取同一姿势:身体尽量前倾,头深深地低下并歪向一边。还须用一只手挡在脸前——为了遮挡雪粒,更是为了呼吸。
雪是松软的,当你把脚踏进没膝的雪中时,便会感到坚实的大地。于是你坦然,你的心露出自信的微笑。风是强劲的,当你迎着它稳住身体,并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时,便会因自己的勇气和力量而自豪,获得那种只有经过奋力拼搏才战胜了强大对手后的胜利者的欢喜。只要不迷失你前进的方向和目标。
北大荒的冬天是漫长的。到了三月中旬,北京该是桃花含苞欲放的时候了。但这里的天气还是那样冷,雪还是那样厚,太阳依然是脸色苍白地待在高高的蓝天深处,放射着冷冷的光:显露出几分尴尬,几分无奈。
此时我们二十几名知青和几位老职工,还是按原计划向农场的西南方向进发。要在那边的荒原上建立一个开荒点——20队。
这里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几大片带状的野树林横卧在雪原上。那没树的地方据说都是齐腰深的荒草,现在被厚厚的雪覆盖着,只有零星的几根更高些的枯草的尖叶露出雪面,在寒风中瑟瑟颤栗。
树林中多半是柞树。这种树不很高大,黝黑的树干靠得很紧。奇怪的是满树宽大的树叶虽已枯黄,却并不落下:无论遇到多大的雪,多强的风。为数不多的白桦和杨树分散在树林中,浅白色的树干为这昏暗的树林抹上几笔明亮的色块。
我们的队部就设在一大片树林中,这里有一间不知何人、何时建造、有何用处的小土屋,屋子门窗齐全,里面还有火炕和一眼精巧的高丽井。小屋的南面有一小块空地。我们在那里架起两幢旧的军用棉帐篷,帐篷里搭了一张通长的大床,床板是用弹性极好的柞树条拼成的,上面又铺了厚厚的一层干草,睡上去软软的,可与“席梦思”媲美。
我们这些男女知青分别占据了两栋帐篷,几位40岁左右的老职工则安排在小土屋里。只有队长老左,虽属老职工之列,却坚持和我们一起住进了帐篷。
最后,我们把一面小红旗绑在小土屋后面的一棵高高的桦树顶上。小红旗欢快地飘动起来,在这个几乎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艳丽夺目。
傍晚,我们这群年轻的拓荒者,在帐篷前列队唱起了《国际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悲壮的歌声在冷漠的荒原上回荡,在我们的胸中回荡着。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们的满腔热血好象真的要沸腾了。
帐篷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虽然有一只生着火的旧铁炉,但显然无力抵御那四面袭来的寒气。沸腾的热血此时已快要冻结了。大家十分麻利地脱掉衣服,鼓足勇气钻进冰凉刺骨的被窝。人体的热量真是大的出奇,这么凉的被窝居然很快就被捂热了。我们的肉体与寒冷经过一场较量后,现在尽情地享受着胜利后的轻松与舒畅。
外面,柞树那不落的树叶被一阵风吹得哗哗作响,远处传来狼的凄婉的长鸣,似乎在痛不欲生地向谁哭诉着自己的不幸。突然,就在附近爆发出几声短促、清脆而响亮的鸣叫,象威武的军官发出的操练口令。我知道这准是胆小的狍子。而与世无争的野鸡,此刻已找到了安乐窝,正在酣睡,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说着梦话。
深夜的荒野使人感到神秘又与人贴近。
帐篷里响起了轻轻的鼾声,火炉上那把旧铁壶悠闲地哼着小调,所有的声音构成了十分和谐而又悠长的小夜曲。有时仿佛很远、很远,远到来自天外;有时又似乎很近、很近,近到就在自己的体内鸣奏。我感到自己的躯体在渐渐地扩大、无限地扩大,最后和空旷的原野,和冥冥中的宇宙溶合在一起了。
第二天起床后,我们才发现火炉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旧铁壶中的多半壶水早已变成了硬梆梆的冰坨。此后这块硬梆梆的冰坨再也没能溶解,它在我的记忆里冻结了30年。
30年前,一位革命前辈告诉我:他17岁时当了县长;30年后,我对自己的女儿说:你爸爸17 岁时去了北大荒,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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