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校有一位龚姓老师,是个外地人,个子不高,三十来岁,戴了一副白框眼镜,我们私下称他“二饼老师”。可能由于出身不好或其它原因,龚老师一直没有结婚,文革开始后他没回老家,仍然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热心参与学校的“文革”运动。龚老师虽然是个数学老师,但写一手好毛笔字,他写的仿宋体大标语更是一绝,挥动排刷写标语时,龙飞凤舞,一气呵成,字迹规整有力,我常常暗中模仿,获益匪浅。 一天早上,我和一位同学去龚老师的寝室请他帮忙抄大字报,我轻轻敲了一下房门没人应答,推开房门一看,龚老师不在屋里,我对同学说:“二饼可能去厕所了,我们进屋等他。”我俩进到屋里,在三斗桌前欣赏他在废纸上练的书法。当我翻动一份报纸时,突然发现下面有一张折叠的白纸,展开一看,上面用小排刷写着黑体“美帝必胜越南必败”八个大字,我以为看错了,让同学看了看,他确认写的是“美帝必胜越南必败”。我俩又翻了一下他的抽屉,同样的内容的标语还有一张,这一下子触动了我俩的政治神经,直觉告诉我们,他写的标语不是为了张贴就是为了发泄,这个道貌岸然的龚老师原来是个埋藏在教师队伍里的定时炸弹!我俩又翻了一下另一个抽屉,让人更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龚老师在一份《人民日报》头版,印有毛主席光辉形象的照片上练起了书法,造成伟大领袖面目全非。 我市前段时间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案件,书写反动标语者被游街批斗,后被判了重刑。龚老师的行为比被判重刑的“反革命分子”更为反动,他直接用墨汁涂黑了毛主席的面容,这绝对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我立即把报纸和写有“反动标语”的白纸卷了起来,准备当面质问龚老师。 不一会,龚老师回来了,他看到我俩站在他的寝室,很不满意,要赶我俩出去。我扬了扬手中的报纸严厉地问道:“你在上边都写了啥?”龚老师心虚,上前就要抢夺,那位同学立马挡住了他。我展开写着“美帝必胜越南必败”的标语和墨迹污染的报纸说:“这都是你的罪证”,龚老师顷刻间呆若木鸡,神态大变,双手不住地发抖,冷汗从额头渗出。 我俩没作声,观察着龚老师的表情。突然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嘴里不断低声哀求:“我错了,我昨晚练字写昏了头,……”看着瘫坐在地上的龚老师,我俩不知所措。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满腔怒火慢慢平息下来,如何处置这件事我举棋不定。龚老师是个性格随和,平易近人的老师,在我们学生中口碑很好,学校的派性斗争开始后,他站在了我们这一边,有时主动帮我们抄写大字报,我还暗中学过他仿宋体大标语的书写法,对他很有好感,我如果把这些东西交上去,他必定会被游街批斗,判处重刑,但如果隐瞒下去,将来一旦东窗事发,将吃罪不轻,我左右为难。 当年自己毕竟是个涉世不深青少年,思想并不成熟,看着可怜兮兮的龚老师,我的同情心占了上风。我转过头和那位同学咬了一下耳朵:“饶了他吧”,那位同学点头同意,我就将报纸和标语交给龚老师,我刚递出手,他像发疯一样一把抓了过去,先是撕碎,还没等我俩出门,他又迫不及待地点燃了撕碎的报纸和标语。 在回去的路上,我俩忐忑不安。为了避免此事泄露引火烧身,我俩互相发了毒誓:谁要将这件事说出去,全家人死光!文革结束后,龚老师调回老家教书,那位早已忘掉姓名的同学再也没有见过面,此事已经淹没在记忆的海洋中。 现在是太平盛世,我和那位同学当年发的毒誓早已过了有效期,保守几十年的秘密,今天第一次披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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