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微熙,厂区道路被蒙上一层灰色,就像深水潭中露出的鲤鱼脊背。我和铁柱兴致勃勃踏在厂区外的水泥公路上。路面坚硬,但心情柔软,伴随着稍稍紧张起来的心境。
本来,新年假期,应该依然同一伙子哥们儿结伴出游。三年前,一行八人,带着春节供应的全部生肉,罐头,大米和咸菜,沿着河滩坎坷的石子路,进入通向勉县的公路。左侧,是巨石陡峭狰狞的山崖,山崖接近水面的地方,时隐时现几乎被淹没的古栈道。右侧则是必须仰头看的峭壁。汉中地区曾与中原隔绝,这种隔绝是由于不可逾越的秦岭山脉。汉代时,这里曾是汉高祖刘邦的封地和大后方。三国时,又是诸葛孔明暗度陈仓的栈道所在地。我与小明扯开歌喉,吼起来四川民歌
太阳一出来哟,喜洋洋欧,哈嘿。。。。
吼得累了,两个人又联起了对子。
山高,推石,石不坠。。。。。
夜里,住在修路工人临时居住的工棚,七八个人,横七竖八,累得七荤八素,倒头便睡。晌午,在路边拾柴烧火,吊锅造反。吊着的饭锅泛出鱼肉的香味,瓶嘴对人嘴喝酒,随口拽几句歪诗。直到小狐狸喝醉,独自对着火苗,双眼发直,吼出,蓑衣,告诉我,怎么才能把大海的水喝干?
过了半晌,大家才明白过来,他喊出的本应是伊索寓言里的。伊索,告诉我,怎么才能把大海的水喝干?
不由笑得东倒西歪,疲劳顿消。连夜赶路,每走5公里,立刻倒在路边,歇足10分钟,勉强爬起来,继续艰难前行。春节休息三天,我们徒步100多公里,双脚磨泡,一瘸一拐,就是为了到大山深处的张良庙,寻找亭上风展衣的豪爽感觉。第三天晚饭时间,七八条汉子,拄着拐杖,强打精神进入厂区。傍晚遛弯的人们看到,以为进来一群疯子。
几十年过去,全兴死于癌症,小明在娱乐圈如雷贯耳,科儿官至局座,海星成了律师。就连我这样不曾显山露水的,也能混迹欧洲,住豪宅,写巨著,游天下,成就一番气候。
这一次,我与铁柱下决心自己出游。远处就算了,近在咫尺的汉山,拔脚就到。山高千刃,只当泥丸。晌午十分,登顶成功。山下满目翠绿,峰顶却惊见冰雪覆盖,尤其梯田,竟然结着大片的坚冰。几年未见过冰雪的两个人,忍不住像孩子一样满地打滚,寻找当年溜冰的痛快淋漓。
这一天非常重要,因为,我们二人约定,这一年的1月1日,是我们两个人下定决心学习英语的日子。旧课本早就从箱底翻出来了。今天,我们将从初三就丢下的I learn English , I study hard开始,在我们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沟里,在机器轰鸣的厂房边,开始我们的追梦之途,学习之旅。我们居住的山沟太偏僻了,我们身处的省份太偏远了。何况是保密级别很高的军工厂。远离世界,远离人类文明,很可能,我们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老外,也许,我们的ABCD永远找不到用武之地。但是,完全是一种朦胧,一种直觉,我们不甘寂寞,我们不甘做时代弃儿。我们决心摆脱永远被别人操控而不能解脱的命运。
虽然在汉中的这家山沟里的工厂生活了三年,但我们已经开始学习自己驾驶起命运的风帆,摸索着摆脱难以自主的漩涡,寻找一个万分期待,又毫无踪影的未来。
5年前,北京火车站,长途火车在巨大的喧嚣哭喊声中,我们被送到遥远荒凉的陕北,三年前,卡车和闷罐列车,又把我们抛出陕北,投向新的命运。西安到汉中的火车穿过席片般大的暴雪,驶往秦岭深处,深山老林。长途跋涉,昏睡不醒。但我们在醒来时,却被眼前青山绿水的景色惊讶得瞠目结舌。阳平关火车站,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峡口,用其狭窄而雄峻的气魄将我们慑服。火车站一间大仓库席地而睡。突然闯进来的工厂接人师傅大金牙,用工人阶级大大咧咧的气度,让我们诚惶诚恐。
130小卡车在那个时代是时髦的象征。沿途风光新鲜甜美。寒冬腊月,但路边的农田里,正在收割洋白菜。时不时露出一弯池塘,环绕着妩媚的棕榈,旁边点缀一所古色古香的茅草房。这里,就是引人入胜的汉中,古代兵家必争之地。今天仍是鱼米之乡的大片平原。
陕北的荒凉,乡村的贫困,竟然在一瞬间被甩在遥远之外,好像我们从来就没经历过饥荒,劳累和绝望一般。
疲惫,荒芜,野蛮的荒野。大山孤寂,色泽单调,大水洪荒,远离文明。刚刚离开那个原始荒原,天地运转,我们又被眼前的美景缠绵。就在一片令人晕眩的迷惑中,我们到工厂了。
如果中学一毕业,没离开过车水马龙的北京,直接进入工厂。也许,我们会挑剔,会留意到工厂的位置,察觉到远离城市,远离文明世界的危险。
但现在不同了,我们刚刚从肮脏,贫穷,荒芜得可怕的黄土高原逃脱,刚刚从渺小得如同蚂蚁一般的洞穴中获得拯救。眼前的一切对于我们都是童话般美丽的画面。况且,地处南方的汉中,确实四季常青,确实是富裕美好的鱼米之乡。直到进入厂区,我们都处于兴奋激昂的生动状态。
刚开始工种分配不理想,但我仍写出,隆隆的电锯声,如大海的怒涛,翻卷的刨花,是海水的狂潮这样的诗句。很快,被选入共产自办的大学。自力更生修建校舍,暴雨下挖掘房屋地基这样艰苦的劳动,对于刚刚脱离农村的我们,简直算是一种享受。而高等数学的玄奥理论,成了我最醉心享受的交响乐。热情奔放而又新鲜感强烈的三年很快过去。单调的生活终于露出狰狞的面孔,乏味的日子日复一日,终于平息了当初的狂喜和新鲜感。我经常天色朦胧的时候,登上屋脊山高大的峰顶,眺望夜雾降临的汉中盆地。忽然发现,原来这里的世界仍然太小,安放不下的动荡的情绪。我要飞起来,高高地腾空而起,飞出这片大山,飞出被牢牢束缚的命运,飞到平原,飞到大海,飞到北京,飞到可以自由奔放生活的美丽世界。
工厂巨大的气锤声震动着山沟外的空气。工人宿舍楼外,工厂的围墙外,一栋被遗弃的孤零零的小木屋里,传出半导体收音机传出的英语教学的声音。过去几个月,曾在工厂农副队的职工宿舍得到一间房。但农副队改组,住房收回,我又找到这个简陋但可以独居的小屋。除了英语,还有写作,生活内容单调但充实。每天背诵的单词,从十个八个到数十个上百个。朋友自制的唱盘机上,好不容易获得的一张伦敦语教学唱盘,早以听得走了针。但扎实的伦敦语发音,深深铭刻脑际。英语学习突飞猛进,进步令人刮目相看。
白天在车间干活,不断抽出时间,完成构思的短篇小说,给生活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大山锁不住精神的追求,窄床拴不住奔放的梦想。
终于有一天,130小卡车,载着我,载着钉成大木箱的行李,奔驰在前往阳平关火车站的路上,晨风轻扬,我留长的头发在飞舞,我的心在歌唱,终于,曾经朝思暮想,曾经梦回萦绕,曾经我为卿狂的时刻降临了,幸福,梦想,追求。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功到自然成。我回到了北京。
但我走得并不彻底,太多的时光留下来了,太多的记忆留下来了,太多的人和事留下来了。太多的好朋友留下来了。他们留在我的背影里,他们留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留在我即将挥动的笔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