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永柱 于 2016-9-5 21:28 编辑
水 张永柱 水，给人的印象似乎是极平常极普通的。然而，在我们土家山寨，它留下的却是一些艰辛和甘贵的记忆。如果翻开古老的县志，你会看到这样的记载：“土民、、、、、、以水为械斗之本，接姻之媒。”此时，我要去的田家寨，就是一个“天干三天背水喝”的干寨子。 一踏上那青石板铺成的蜿蜒山经，田家寨的模样就在我头脑里清晰起来。这个四季烤火、地跨川鄂湘的高山寨子，是我六年前采访实习的第一个生活基地。 我住在生产队长田大伯家。田大伯叫田福山，过头粗实，性情豪爽。他把我领进屋，还没坐下就喊开了：“水娃子，去找二婶借两瓢水来！”奇怪，这里连水也兴借？我正疑惑着，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娃提着小木桶出去了。“这是我家老三，男娃他算老大。这两天都忙着种包谷，没得空背水。”田大伯的语气里，带着歉意。刚一坐下，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这鬼地方，缺的就是水呀！一个寨子干焦焦的，连个水窝窝都没得！”不一会儿，水借来了，田大娘扒开火堆，给我煨了一瓦罐。我后来知道，这已经是“最高待遇”了——田家寨的人十分好客，平时就是过路人进屋歇脚，也要受到热情款待。凡是家里有的，什么土腊肉、包谷糖、红薯干，都要让你吃好吃够；毛烟、兰花烟由你选着抽。这些，都毫不吝惜。唯独只有水，这生命之泉呵，是不能“土生土长”的，所以能得点水喝，真是天大的人情了。 以后我同田大伯混得很熟了，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水的故事：田家三叔经常打孩子为的是水，向家婶娘同媳妇吵架、分家为的是水，几个勤劳、憨厚的小伙子三十好几了还打光棍，也还是因为缺水。媒人说上你田家寨“吃碗包谷饭，找不到漱口水——见你妈的鬼哟、、、、、、”我常听田大伯叹息：一年到头，只望老天爷开恩，多把几颗望天水啊！”“ 望天水”？我在田家寨的一段日子里，就亲眼得见过那情景——一场大雨下来，坡上忙活路的男女社员，林子里捡柴的老人、小娃，都往家里跑，把木桶、木盆统统搬到院坝里、屋檐下。有的戴着斗笠一桶桶、一盆盆地往水缸里转，有的披着蓑衣抢着洗衣洗菜，人人都在忙碌，久旱的脸上挂起了喜色。 可是两个日头一打，人们有开始眉头打结、唉声叹气了，只得上万泉洞去背水。 万泉洞，离田家寨二十多里路。好几股地下潜流从石灰岩裂隙中渗透出来，汇集入洞。然后流进“阴河”。那水，倒是又请又纯，但路远呀，而且尽是上上下下的老林山径，“上坡脚发软，下坡脚打闪”！特别是从崖口进洞时，必须攀着古藤，踩稳石墩子下去，万万不能虚脚打滑。然而再苦再险，总不能不吃水呀！因此世世代代，田家寨的人，男娃从十三四岁，女娃从十四五岁起，就得跟着大人学背水。别看这些小娃平时活蹦蹦，跟山猴子似的，但只要那背水的扁桶一挨背，就立刻变得同大人一样懂事、认真。如同孙悟空上了紧箍咒。一路上这些娃们很少说说笑笑，生怕打翻了翻水桶。泼了水，几乎没有不挨打的。我就亲眼见过田大伯打他儿子水娃子的场面。那天下午，水娃子已经把水背到家门口了，不知是太累，还是太重了，一下子滑下去，连桶都摔烂了。那真是一顿好打呀！田大伯扯着他的耳朵，一根蔑片朝他身上乱抽，还罚他跪到天黑。我上去劝田大伯。没想到这个五大三粗的土家汉子竟抱着头哭了：“这桶水泼掉全队一天工呀！明天还得去、、、、、、哎！火忙忙的，我、、、、、、带头背水呀！”我也忍不住留下了眼泪，赶忙去扯水娃子，都他却一声不吭，犟着不起来，眼里噙着转动的泪花、、、、、、 这就是田家寨！这就是我记忆里的田家寨。从那以后，只要一提起水的甘贵，我总想起水娃子挨打的情形，想起那些打着灯笼、火把，跟着大人们背水的孩子。他们，就像小小的骆驼，在干燥的沙漠上艰难的蠕动、、、、、、 可是，六年过去了，最近我却听说，整个田家寨，人、畜吃水的问题都解决了！这真叫人有点难以想象。因为前两年，我还听田家寨来的人讲过，说那里吃水的情况，依旧是“外侄打灯笼——照旧（舅）”。这变化怎么会这么突然？所以昨天我到县里后，一刻也没停留就赶到了公社。公社谢书记是个比较幽默的乡村干部，一接触这个话题就说得乐呵呵的：“这主要是几个落第后生搞起来的。” 原来，去年田家寨有四个学生娃出寨子参加高考，结果全都落榜了。这也难怨他们——这些娃娃哪里正正经经念过书？过去，小半天上课，大半天背水，一逢农忙时节，个把月不跨学堂门。这几年虽说好了些，但底子太薄！落了榜怎么办？有的说干脆出外去搞副业，反正现在政策有活，路子也多。这样，虽说榜上不沾边，也混得个手艺浑熟，还愁往后日子不好过？他们中间那个只差十几分的“落榜头儿”田得水却不以为然：“未必落榜就那么丑人？华罗庚还只有个初中文凭呢！要说出去挣钱，我们这百多斤的块头，哪个不是好劳力？可那又哪是个办法呢？”“我看，还是在我们田家寨干，以往吃够了背水的苦，我们就先把水整治出来，也让以后的学生娃再莫像我们了。” 你几个落榜兄弟能搞来自来水？寨子里有些人真的当作笑话传开了：“要引万泉洞的水呀，除非搞钢管子那洋家伙！还是跟我们使劲种几年干田，等腰包鼓圆了再说。”可田得水说这些人是小家子相，穷成了习惯。 就这样，田得水和他的伙伴们走这个山头，踏那匹梁子，测出了水流线。随后又组织一班子青年能开沟的地方开沟，不能开沟的就安上水槽，足足干了五个月，最后，硬是用一些大楠竹捅空了节把，从高高的万泉洞接出了几股清泉。水一进寨，清甜甜的笑声，一个湾子传一个湾子、、、、、、 听完情况，我心里也有一股清泉在淌荡。于是，今天一早，就从公社出发了。 到了田家寨，我看到的情景果然不同了。眼下正是春旱，但那一块接一块的洋芋却茎杆粗壮，翠生生、绿油油的；成垄成片的油菜花开得金黄灿灿，香喷喷的；山水的杉树和漆树苗青幽幽的，已经快成林了。特别是南面岭子上那一坡白花泡桐和台湾泡桐，看上去虽然才载两、三年，却已经三人多高了，真不愧是“速生树之王”啊! 田家寨，真的成了个山青水秀的地方。 说也巧，进寨后我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田福山大伯。他认出我后，连说“快进屋喝茶。”啊！“喝茶”？连口语都变了——过去总是喊“进屋抽烟”、“到屋吃洋芋果”。我告诉田大伯，我想先看看水池。田大伯高兴地说“行，走，我领你去。” 我们到了北坡又到南坡，看见两个大蓄水池里果然是碧水清清，几股洞泉水还在往里面流呢。田大伯告诉我，好久没下雨了，这两个池子还是满当当的。我不禁感叹起来：“变化真大呀！大伯，再不会为背水打娃娃了吧？” 田大伯也笑了：“嘿，黄金棍下出能人。不打？不打——水娃子能硬口气，办这样的大事?”我一惊：“水娃子？他办什么大事了？”田大伯笑得更爽了：“我家水娃子，虽说没得上大学堂的命，可也学了点本事，引出水来了，在我们这号的寨子用得着。”我这才恍然大悟，田得水就是当年挨蔑片的那个小背水佬——田得水呀！也难怪，当初我来田家寨，也是按这里的习惯，喊小名喊顺了。再说，谁又把这些小娃娃放在眼里，去问他们的尊姓大名呢？ “水娃子，田得水！”我兴奋得连声说“这名字起得好，起得好呀！” 到了水娃子家，只见用胶皮管子安的自来水直接拉到水缸里。田大伯说现在家家都有这玩意了。 “水娃子呢？” “他呀，近来吃香得很罗！成了什么科级（科技）组长，邻近几个寨子都请他去设法挖山塘。前两天才出门。”说着，水娃子又换了惋惜的口气：“可惜你这次来碰不上水娃子罗！” 是的，我这次到田家寨，是没见着水娃子——我主要想采访的那位田得水同志。但，我却又分明看见了他：从两池甜甜的清水里，从土家老人闪灼的喜泪里、、、、、、 载《湖北日报》1983年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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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5 09:4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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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6 09:0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