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一个‘孤独的人’ 听说,山顶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从一千二百多米的湖萍上去,还有一条知青修的老路通往原队上,虽不宽,但现在都铺成了水泥路,小车勉强还能开往1400多米的山顶。 从老路的末端往下俯看山凹里的知青点,一块平整的洼地都被青草包围着,几套孤零零的自建农舍映入眼帘,一切,裹着时光的回忆。 靠近山崖边那长长的一栋岩石砌成的知青宿舍早已是残垣断壁,而且中间还无规则的坍塌成几段,仅存的几间岩房歪歪斜斜的透着岁月的斑斓,石头垒起的灰黑色墙面刻画着年迈的裂痕,被雨湿润后更是滑腻至极,唯有一些杂草野花还开放着,爬藤的植物显得特别青翠,攀着石墙,努力地伸展着,枝藤与清冷缠绕着,遍布整个断墙,用自己的躯体,固执地守护着这个房子,此刻,心里猛然被扎了一下。 我上去的时候,他穿着一件迷彩服,里面套着一件泛黄的白汗衫,黄色的军裤上沾染些泥巴的痕迹,敞开的腰中系着一根陈旧翻白的皮带,虽说是酷夏,但山顶的温度,穿着夹衣还是蛮适合的。 他是即将步入古来稀的人了。稀疏的短头发已经黄白参半,没有染;消瘦的脸上有很突出的颧骨,没有整理的下颌却是胡子拉碴;指甲缝隙中还隐含一些黑色的泥土,笑的时候露出了一排焦黄的烟牙,话语中夹带着浓厚的湘潭尾音,黧黑的皮肤如同一个活脱脱的山里的老农。但从他跨过沟壑的轻盈,疾步走路姿态,身子硬朗的痕迹仍可窥见一斑。只是他那细细的眼睛儿象老睁不开式的眯成了一条缝,而眼神总是带着拘谨和怀疑目光喜欢打量来人,而剩下的余光还会时不时的四处搜索,似乎永远在寻找些什么?这种神情狡滑的神态,总给人一种诧异不适的感觉。 这就是他,姓赵,我们便称他为赵哥,全名赵振华。 赵哥是1972年3月份与我们下放知青同一个时段到达农场的。掐指算来,他在此地居住该有了四十七年了,据他讲;离山顶往下走一里路湖萍那儿,他还砌有一栋房子,那是帮儿子娶媳妇盖的。如今,农场把原来的旧茅草房或岩石房都做价卖给了职工,后被他们加以改造或重砌,如今都变成了砖瓦房,有的甚至砌得还蛮气派。 赵哥的房子是按当地农舍的式样砌的,稍靠山坳的北边,与其他几户隔了些距离,显得有些孤单,似乎和他性格吻合。 房子共有三间,少说也有四、五十平米。走进正门便是堂屋,里面墙角边用木板拦着一堆马铃薯,几张传统老式松木靠背椅摆成一线,另一边堆满了杂物,其中有捕蛇工具、还有捕野猪的夹子,套鞋、雨裤、耙齿、锄头、茅镰刀、打农药用的喷雾器,干农活用的农具倒还是蛮齐全。进门左边是卧室,床对面摆着一张用杉木板打的大柜。堂屋右边是厨房加烤火房,里面既有柴灶,也有液化气灶,看来他是两灶随机选择使用。但是他把电视机居然也摆放在灶屋里的用意,一时我还真不理解?看上去,整个屋里虽还是有些凌乱,但基本的生活设施都还齐全。绕道屋后,便是一块菜地,墙角的屋檐下堆满了过冬劈成的长块条状的柴火,十几根碗口粗四五米长的杉木、梓木和杂树斜靠在屋檐旁边,一切释放着农村主家缜密生活的现象 不管怎样,一个人的生活起居应该是没有问题了。不经意间,我又盯了几眼烤火用的壁炉,这在以前是没有的。炉子是铸铁铸造的,烟囱从墙上伸出,此烤火炉往炉中添柴就可以烧水、煮饭、取暖,三种功能合成一体的确还蛮实用,也非常方便。此刻,刚才电视机为什么也要摆放在灶屋里的疑惑,现在我算是弄明白了。 遗憾的是,山区原来那种在地下挖个小坑、四周垒砖石做成的 烧火煮饭取暖用的“火塘坑”不见了,它随同现代化生活的变迁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其实,那是我三年当知青时最深的记忆,也是山区一种原始文化遗留下来的永痕印迹。这一现象的消失,虽有些失落,但客观的说,它有效的保护了山区的青山绿水,保护了自然生态的平衡。 又一天上午,我又开车悄悄的去了一趟山顶,再轻轻推门而入,只见他坐在松木靠椅正上打着瞌睡,一杯浓茶摆放在另一张缺了靠背的椅子上,手机随意搁在装饲料的纤维袋子上,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 还是一款比较旧款的老年手机,仅只有接打电话的功能,他跟我说:“自己一般没有什么电话,偶尔有找他买蛇或药材的那些人,主要还是跟儿子联系”,接着,他还跟我说:“老婆去世得比较早,儿子基本是他一手带大的,日子一直过得辛苦”,所以,他跟儿子买了一部农用车,让他贩一些菜和小商品自谋生路。我曾听说;他儿子结婚后一直未有小孩,媳妇也在外打工,曾经几次从湖萍路过却从未见他儿子家门开过。 此人话不多,很少主动说话,基本是我问他答,甚至略显木讷。可见他平日与别人交流、沟通都不多,从其家境和他个人性格来看,‘功苦茹酸’的确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随后,他又领我走出房门,顺手搬出几张靠背椅坐下。时值暑期,长夏已起,微风吹拂,树林中不绝蝉鸣,眼下山顶便是最美好的光阴。 不经意间眼睛又看到了对面知青住过的岩石房,阳光照射在岩石上,更显得破烂残败,木门歪斜,从空洞的窗口望去,里面一片漆黑,而且蜘蛛网还布满了发黑的木梁,如此景象,难怪一些有家室和那些耐不住寂寞的人都早已搬下山去了,唯独他却还留守此地。 当下发生的一切,知青们纷纷好奇,一位年长的 男人,近乎天长地久地倚在山坳里生活,思索着岁月的退休工资、电费、物价、疾病以及死亡。而山下靠近公路的甬道上,衣着体面的管理处上班族正优雅的坐在办公室里,繁华的商铺酒店,知青广场的歌舞灯光。但他早已不关心这些世俗的差异,世间所有的界限都被打通,他站在生与死的门槛上,平静地注视着每一天消逝的星辰。 而我猜想,赵哥经历的半生,或许,已习惯于 异乡的山顶上的生活? 或许...?这个答案恐怕是赵哥自己命运里最合理最适合的注解,这是毫无疑问的! 再次来到山顶,天空湛蓝深远,空气清新甜润,只有蝉鸣的声音附丽着对面墨绿的山峰,还我一个澄澈空旷的襟怀。本来我是想请赵哥明天下山来吃饭,电话打了老半天还是打不通,如是只好亲自上来一趟。 已是上午九点钟多了,堂屋里门正开着,刚跨进门槛,只见他手上端着一碗面,又从地上高压锅中夹起一大块炖好的腊肉放在面碗里,几根青菜飘在面上,荤素搭配应该就是他的早中餐了。山区都有一天只吃两餐的习惯,所以,赵哥的饭吃的比较晚。 第二天,我在场部秀峰宾馆休闲的长廊处等他,他来了,而且来的比较早。只见他带着一顶卷了边的旧草帽,手里拿着用塑料袋包裹的一点东西很警惕的走到我身边,神神兮兮递给我,说是自己制作的一些天麻。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在靠树的桌边,我递给他一根烟,他心慌忙乱的把烟点然猛吸一口,然后又坐在我对面,把腿夹起再不慌不忙的抽着,眼睛依然不停的四处搜索张望,仿佛还有种陌生而又怀疑的神态。这就是山顶上那个孤独又孤僻性格的赵哥、赵振华。 秀峰宾馆坐落东山峰最繁华的地段,风景十分秀丽,它南边面对张家山,北靠场部公路,进出非常方便,它原属场部用来做招待所,改制后,听说卖给了石门什么单位,现在由几个人合作承包经营,此宾馆是东山峰上最富胜名气和极具影响的一家宾馆。 我今天特意在此地安排两桌酒席,一桌是请随我而来的知青同学,另一桌是请原来知青队上尚建在的农场职工和家属。四十几年未曾见面,彼此心里都还会有挂念,还会有许多说不尽的回忆,更有倒不完的哪些酸甜苦辣。我举起酒杯敬老职工身体健康,晚年幸福。敬他们曾经给予我们的关照,也敬我们过去的不成熟而带给他们的一些误会,酒过三巡醉意浓,久未见面话更多。此时全然没有了大雅之尊,知青之间有调侃别人的也有调侃自己的,不时的还翻嗮出曾经在山顶上一些旧事,大家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情意浓,这正是岁月无情人易老,人生何处不相逢。我特意走到赵哥面前敬他一杯酒,要他多保重,他尴尬的站起身来,泛红的脸色有些语无伦次,眼睛笑成只有一条缝了,然后抱歉地说;谢谢你的招待,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我说;不用谢,更不需要你送什么东西,你这个年纪一个人还生活在山顶上挺不容易的,要注意身体,多与人接触,多下山走动。 已是午响,许多来宾馆吃饭的人都从窗前经过,猛然间,我看见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将脸紧贴在落地玻璃窗上,苹果似的小脸蛋被挤成了一个小园饼。 此时,有人把我拖在一边,俏俏的告诉我;说赵振华这个人性格孤僻、云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人有千差万别,每个人都因自己的个性、脾气和一些条件会产生出不同的差异,但愿相互包容理解。 七月、八月,在我的印象中,一个被人遗忘的东山峰农民的世界在我眼前崛起、生机勃勃,即便是山顶上有最揪心的一幕场景依然也让我心旷神怡,虽然有些目瞪口呆的冷酷无情却充满了快乐的无畏。 我想,山顶上的赵哥他可能并不会感觉枯燥乏味,因为他已经在此生活了近半个世纪,融入了这山峰的雪与雾。 我还知道,这所有的一切,而将描述的这一切;各种农场职工的生活状况、东山峰管理处的工作职能、种植茶叶的茶农、办茶厂的老板、为谋生开旅店的农二代、干建筑活、做小生意的的芸芸众生,在 我的笔尖下附着了东山峰的所有现状。 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夏天尚可,但冬天来临山顶又会怎样?那里会有大雪纷飞,冰雪会把山路封住,而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有的人生活会遇到许多困难,赵哥呢?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可能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我离开东山峰有四十五年了,曾经以为60岁还很遥远,一摇晃,16岁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重走东山峰,再访知青故居时,心里总有种依恋和好奇,心旋在山顶上总想去那里看看,去看那里的人,去看那里的变化。如今,山顶依旧如此,还有孤独的赵振华,而且生活会把所有中年人打回原形,这一切让我慷慨万千。 回长沙的时候,车过泥市,再过黄虎港桥,我想,每年的酷夏,我只是来此地短期的度假,所见所闻,虽风景如画,但东山峰的发展前景并不乐观,旅游行业太受季节和交通的限制,而产品单一,主要就是靠茶叶生产,且又分散经营,行成不了规模,这背后都隐藏着东山峰管理处领导沉甸甸的责任。此刻,心里不免蒙上了一层阴影。沉静的眼眸里跃起一丝悲凉。最后,我还是被一种 美好而感伤的情绪紧紧地凝结在喉咙。 2018,16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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