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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老乡们说,打那些年来就数1971年的冬天寒冷,鹅毛大雪几乎每天飘扬在天空,大烟泡还隔三差五的眷顾而来,在狂野中歇斯力竭地叫嚣,知青们受不了这刺骨的寒冷,在年前都回杭州了。我因为在村里的小学代课,所以一时半会走不了,就打消了回杭州过年的念头。框框空空的知青三间屋就只剩下我一人。给宋梅发出的信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也没有消息,快过年了,我在想,宋梅也许已经在杭州的家中享受温暖了。
腊月二十三,北方人很讲究,这天是过小年。北方的日头低,早上,一杆子高的太阳照射在白茫茫的雪野上,满大地都是一片晶莹剔透,一阵子北风吹拂而过,带走片片雪花,在阳光的映射下,如天使翅膀上挥撒落下的白色绒毛,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婀娜多姿……那是天公给人们带来一天的祝福,也是预祝来年的吉祥。每年的这一天,生产队都会杀两头猪,磨几盘豆腐,然后挨家挨个分配,我一个人也能分到一斤猪肉和半斤干豆腐。下午,队长早早的吆喝收工,让大家可以回家忙乎祭灶的事。日头没落,我已经煮烂了猪肉,炒了几个老乡送的鸡蛋,加上凉拌干豆腐丝,茅草屋里飘旋着久违的难得的让人馋嘴的香味。我还特意为自己倒满了一小碗老乡们自己偷偷酿制的白酒。(那年头,私自酿酒是要抓的。)虽然是一个人,一碗酒,望着悬挂在空中的月亮,我也来了一点诗意:难得吃回肉,还添一碗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滴酒化作泪,望穿无踪影。孤身醉炕台,醒来愁更愁。
默默独酌独吟,一个人静悄悄过节,突然外屋的门被猛推开,呼啦卷进一阵西北风,随后,宋梅跳进了里屋。
宋梅身上背了一个手风琴,手里提(di)撸着一个装的鼓鼓的大包,斜腰还挎着个军用书包。宋梅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大声说:我来了!
宋梅见我炕桌上摆了那么丰盛的菜肴,没说啥就急着用手抓了块肉塞进了嘴里。宋梅告诉我说,文宣队的大多数知青都是被打倒的高干子女,国庆前后父母都陆续被解放亮相,所以都希望远在北大荒的子女们回家盼个团圆。她看了我的信后觉得对不起老乡,文宣队不能来演出,她就一个人天天排练节目,怎么也得给老乡有个交代。今天天气好,正好有顺道车,于是,她就赶来了。
队长听说宋梅是特意赶来给社员们演出的,那高兴劲蹦地就从坑上跳了下来,把碗里的酒一股脑儿倒进了嘴里,抹抹嘴上的油腻,带着浓浓的酒气,就推门而出,他急匆匆的敲响了马号前的钟声,然后挨家挨户的去叫嚷:大伙儿集中了,公社来演出了.....。就一袋烟工夫,公社来人演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屯子。全屯子的乡亲们借着月光,蹭着雪地,扶老携幼,带着凳子,吸啦着自卷的烟叶,磕着热乎的葵花籽,把一个不足百十平米的马号挤得满满的。队长让人在屋中间的磨盘上固定了一块足有四五个平米的大松板,这将是演出的舞台,马号的各个角落都挂上了马灯。我插队来到这个生产队,还是第一次碰到有这样热闹和隆重的场景。
宋梅告诉我是一个人来给老乡演出,我就为她捏把汗,她说已经准备了半拉月,这次演出一定要让乡亲们高兴和满意。临去马号前宋梅给我一张小纸头,纸的正反面密密麻麻写着今天演出的节目单,有京剧红灯记、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的唱段,还有北京的金山上、我的祖国,还有苏联的民歌柯秋莎、红莓花儿开等一大摞节目。宋梅说:今天请你做个报幕员,你就按次序挨个报。我当然挺高兴的接受了这光荣的任务。
队长帮着把宋梅扶上磨台,然后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他“恩恩"地干咳两声,算是清清嗓子,接着就大声叫喊道:今个俺高兴,请来杭州的宋姑娘给大家演出,大家欢迎。没等队长说完,随后就响起一阵阵整齐的暴风雨般的掌声。
起先,我报一个,宋梅唱一个,唱了李铁梅唱小常宝,.....那年代,城市中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革命样板戏的唱段,但是在那么偏远的乡村,老乡们还是第一次看着一个活生生的角色在台上边演边唱。有些年轻人进城时也在广播里听过,所以能哼上几句,这会儿就跟着一起互动也唱上了。于是,宋梅就起个头挥拍子指挥台下的一起唱。唱完了京剧,宋梅背上风琴伴奏,边拉边唱。大多数人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玩意儿能鼓弄出那么好听的声音。宋梅唱的起劲,乡亲们听的认真,喝彩声、鼓掌声,一阵接一阵 ,乡亲们还不停地叫喊:再来一个,一二三,快快快,再来一个。连续唱了一个多小时,宋梅的脸颊上已经挂上了闪亮亮的汗珠。我找到队长说,该完事了,小宋也累了呀。队长很是通情,一个跨步就登上演出台说:明天早起还干活,晚上回屋该干啥还得干点啥,俺们大伙儿来个“大海航行靠舵手”。在宋梅的指挥下,在乱哄哄不着调的大合唱中,宋梅的演出,应该说是宋梅的“个人演唱会”结束了。
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杭州曾经举办无数次歌手个人演唱会,我一次也没有去参加。如果要记载中国个人演唱会的历史,宋梅在北大荒胜利屯马号的那次个人演唱会可以堪称经典,已经永远刻印在我的脑海中。那时候没有粉丝的说法,但第二天开始无论在地头干活,还是女人们凑堆闲聊,宋梅成了大家嘴里搁不住的话题,宋梅的演唱在胜利屯久久余音袅绕、后味不绝。
晚上,寒冷的茅草屋只剩下我和宋梅俩 。宋梅今晚只能在这里过夜。在北大荒的冬天,因为寒冷,为了节约烧炉子的柴火,我们男女知青都睡一个屋,男生睡南面的炕,女生睡北面的炕。自从,队里的知青都回杭州后,原来的北炕就没有人睡,秋后队上分的粮食和干活用的杂什都堆放在那里。宋梅似乎不加思考地对我说:队长送来的铺盖你拿去睡炕头,你的铺盖挪炕梢我用。然后,她又问我还有酒吗?我这才赶紧把原来摆炕桌上还没有吃完的菜放锅里,塞一把柴草热了一下,然后,拿出一罐子白酒。宋梅没说话就在两个碗里各倒了点酒,先咪了一口。宋梅不会喝酒,往嘴里喝一口就连连的 呛几声,但她却连连喝了几口酒,然后拍着胸脯连续大声的呛,但不说话。我感觉她好像有啥事。一会儿,她在自己碗里又倒了酒,然后拉拉我的手,示意要碰杯。我们共同举起酒杯,她说:为我们的知青友谊干杯!
宋梅告诉我,明天一早县人武部有车来接她。原来,宋梅的父亲被解放后调到北京的总参工作,宋梅也已经由内部招兵要去北京 。当时在我们公社像宋梅这样走内部招兵的知青很多很多。这样的事也不会影响我们来自百姓家孩子的情绪。有的知青被招工去了县城,有的回家过年不定啥时回来,我也没有思考的太多。和宋梅也没见上几次,也不曾有啥亲近的关系,但听说她明天就要走,而且不再回来。这消息好像一棍子突然敲在我头上,感觉有团棉花塞住了心口一下子闷得慌。
我走到屋外,在草垛上抓了一把雪,使劲抹在脸上,让自己有些清醒。当年,我十八岁,已经懂得了男人和女人的事。在同来的知青中,好多男女都已经亲密往来爱恋不舍。自从认识宋梅后,确实是长了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因为难得见次面,倒也没有那种痴痴的相思。现在,我明白了“爱”的产生仅仅是一刹那间,如果宋梅依然留在北大荒,我会默默的恋着她,而现她要走了,我才发现自己那么难受,这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孤独的爱。然而,冰冷的雪团让我立即恢复了清醒,意识到在女人面前惊慌失措的男人,会给自己的明天不断的创造悲剧。我回到里屋举酒碗齐眉,故作高兴的说:为即将展翅的凤凰干杯,说完就猛地把半碗白酒倒进嘴里。宋梅也察觉到我的变化,没说啥,只是走进我身旁轻轻地说:休息吧,我们还会见面的。.....
宋梅睡炕梢,我睡炕头,中间依然摆着坑桌 。这晚,我们都没有入睡,但是我们也没有再搭什么话。
北大荒的冬天太阳来的早,凌晨三点多就能见到阳光。我早早起来,用队上分给我大年三十包饺子吃的一点白面,搁上厚厚的油在锅里烙了几个油饼,又熬了小米粥。
宋梅知道我把留着过年吃的白面为她做了油饼,就责怪我说:我以后不缺吃的,你日子还长,油饼就留着自己吃。她就喝了小米粥。吃完早饭还早,在等车的功夫,她帮我把屋里屋外整理一番。一会儿,她突然对我说:你能送我个什么礼物吗?我想了想,找出一本平时在记笔记的小本子,然后翻到最后一页,想了想,用钢笔写上:即使到了生活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也要找出活法活下去,生命总会有用处的。(这是当时知青中传诵的奥斯托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名言。我把那句话连着小本子一起送给了宋梅。宋梅拿过我在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的扉页上写到:应该笑着面对生活,不管一切如何。(这是书中的名句)
宋梅走了,军用吉普车一溜烟就无影踪了,我回到屋里,发现在我的枕头下放着四张五元的钱,还有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别忘记我们的今天!
我一直在等宋梅会给我寄来的信,但是没有。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
一九九九年,杭州知青插队富锦三十周年聚会,在会上我遇见了宋梅当年队上的其他知青,但就没有看见宋梅。后来我鼓着勇气 去打听了一下,告诉我的是:宋梅在参军后不久就被派往西藏,在一次车祸中殉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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