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知青(小说)
阳光透过医院高干病房的玻璃窗,映照在病床上的一位老者身上。 他刚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昏睡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当年插队生活的景况,打柴、耪地、放羊、小山村的知青屋,学习班的煤油灯,情景是那么清晰逼真,以致睁开眼睛后觉得奇怪,当年的茅草屋里怎么变得这么明亮和洁净? 年轻的护士俯身在他的耳旁,轻声地呼唤:“老爷子,领导们看你来了!” 他视力不好,说话也不清楚,只有听觉还能勉强和外界沟通。他歪了歪头,觉察到了,床前不远处确实有一排模糊的身影。 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他们又是谁?他脑子反应慢,得慢慢琢磨。 他记起这次犯病,是孩子们把他送进医院,推进老年病专科的普通病房,那个病房没有这间高级。一生的节俭习惯让他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住这里得花多少钱啊?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是来自那一排人中。 “老爷子,民政部**司副司长、咱市里的市委书记,都看你来了。这位是……” 一连串的名字和职务,他记不住,也没兴趣记,他只想知道,他们干嘛来了? 护士蹲在床头,在他的耳边温柔地解释:“老爷子,从您家属那里得知,您是当年的知青,我们可真没想到。那可是百十年前的事了。我们和院长一说,院长也很新奇,马上给您换了病房,又打电话和上面说了,谁知惊动了民政部,很快来人了”。 他闭着眼睛吃力地听着。 “老爷子,您好啊!” 不是小护士莺歌燕舞般甜美的声音,突然插进一个粗嗓门,老爷子有些不适应。 “老爷子,我们来之前查了,今年是2062年,您112岁,是当年的老三届,经查证,您是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位知青。我代表国家民政部特地前来看您啊。” 他没有反应。 声音还在喋喋不休:“老爷子,您和广大知青是当年咱国家的宝贵财富,是一代人的精神骄傲,是我们尊重和敬佩的群体。” 他说不出话,却想起了当年打着红旗唱着歌曲从大城市走向农村的情景,想起衣衫褴褛背着行囊走回城市的艰辛路程,想起了刚进城时拉着板车给住户挨家送煤球的生计,想起了单位破产下岗名单中自己首批列于“光荣榜”的告示。 耳边仍在喋喋不休:“老爷子,您是老知青,您看您对我们还有哪些要求,需要我们政策关照。” 晚喽!他在心里苦笑着,他知道,现在说政策关照一类的话已经丝毫没有意义了。他也知道,不能埋怨国家,一是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妈妈再有错,也是孩子的好妈妈,不能说妈妈不好。二是说话得凭良心,也不能说国家对知青没有一点的关照,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 另一位领导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大红本本,说:“这是我们连夜制作出来的给您的荣誉证书。” 他睁眼看了看,一个模糊的大红本本在眼前晃,晃得他头晕。他又闭上了眼睛,当年的情景却涌上心头: 为了求个好职,三十岁的时候他走进了补习班,和一群小他10多岁的人一起,为了那一纸文凭,为了能有个稳当的饭碗,开动那已经麻木多年的学习大脑,虽然力不从心却还需夜以继日地学习。 不堪回首,他感到有些疲劳。 又一个声音飘了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正准备抽调专人组成班子,认真详细整理上山下乡时代知青的经历,这对以后的历史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 他滴下了泪水,不是从眼睛里滴的,而是在心中滴落。 这是一个冷幽默。知青健在的时候,没有正式的资料整理机构,知青走了,靠谁去攫取“这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呢? 虽是冷幽默,他却笑不出来。 回城后,他和他的知青群体曾自行撰写编辑出版有关知青的书籍。出版前,他们拿着稿件跑了好几个国家正式的出版单位要求审批出版,人家的回应大同小异,有的说没有书号,有的说国家对出版物控制很紧,有的暗示得需要一大笔出版费。 他和他的知青群体组建了知青的专题网站。虽然网站办得红红火火,成千上万的知青热情极高,把网站视为自己的家园,但有关部门说停就停,一夜之间网站又化为了乌有。 他和他的知青群体多次走访了有关部门,希望国家能有一个专门的机构搜集整理知青事宜,趁着知青健在,他们愿意无偿地为整理资料尽义务,然而不冷不热的回应让他们多少有些心寒。 还说什么呢?他累了,不愿意再听来访者的叨叨,只盼着他们早点走,能让自己安静一会儿。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将走到了尽头。 对死亡的恐惧早已麻木了,想得最多的,是作为最后一个归队者,他会喊着“我来了”,再次“上山下乡”,回归到知青的群体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