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形式主义
一天,我俩进入“预定目标”---中后旗一家大的供销社。供销主任姓刘,他得知我们的来意,说是早有耳闻,他放心。于是,便领我们去看“现场”,那是一面临街的山墙,虽不宽,但很高,画毛主席在麦克风前讲话的最新照片,再好不过了,我极度兴奋。心算一下,完工后,总能挣他个千数来元吧!
我见刘主任,是个实在人,办事一板一眼,我们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于是,相见恨晚,聊个没完。他说要去厕所,我跟了去。他解大手,我也蹲下来。可一看那茅坑,深得吓人,足有三五米!回想起来,都感到心惊肉跳。我不敢再看第二眼,忙翘起头,滔滔不绝地谈论时事政治。比如,最近党中央反对形式主义,主席对像章制作问题作了“还我飞机,还我长城”的最新指示。他听了,一惊,忙问,“真的吗?”我神气地答道:“不信,你读读今天的人民日报啊!”我摆出一副关心国家大事的当代好青年的样子。他侧过脸来,又认真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正在“拉把把”,被别人再三盯住看,感到很不自在。
其实,令我更不自在的事,在第二天一早,发生了。
刘主任板着严肃的面孔,对我说:“小田师傅,这画主席像的事,我们决定不干了。你整天看报纸,对贯彻上级精神的事,一定能理解!”
“理解,理解---”,我连连点头,但心里却感到十分沮丧。一种酸楚的味道正从喉管里往上翻,我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巴掌!
画匠婚姻
虽然,公家的活儿不好挣了,但画腰墙,还是火爆的。没想到,这年冬天,我们真的践约,如数缴纳副业费。村里分红时,每个工分都涨了两分钱。要知道,那年分红,每工工值才有1角6分钱!刘队长乐了,全村社员都乐了。1968年冬,我们又“续约”了。
那年春节,王晶找机会回京探亲,匆忙之间,不见身影。我独自一人去了乌加河畔的石兰计公社,那里有很多好朋友,可以伴我自由自在地过个年。那是个半农半牧区,也是蒙汉混居地。过年时,蒙古族孩子们也被大人灌了酒,如同机械玩具被“上足了发条”,疯跑起来,挨家挨户地去“拜年”,惹得全村喜气洋洋。可是,有的倒霉蛋儿倒在渠沟中睡着了,一夜间,弄坏了身子骨,甚至,终身残疾。
这里有过年打秋千的习俗。一、两丈高的秋千立柱,悠起来离地四、五米,那感觉十分惬意。和朋友们在一起,我喜爱逗乐,边荡边说笑:“我田侉子过年不想家,一心为东家把腰墙画!不想家,不想家----”突然,我的两腮有湿漉漉,冰泠泠的感觉。跳下秋千,用手一摸,才知道:那是泪痕。
农民朋友中,有用心机的人。樊大哥看出我的心思,就说:“想家是人之常情,谁能没有家呢?北京的家回不去,不如就在这里安个家吧!”接着,他拐弯抹角地向我介绍他的妹妹。她妹妹长得不好看。于是,他又吹风道:“好菜费饭,好老婆费汉。”意思是娶不漂亮的女人做妻子,省心。不管怎么说,我对她妹妹,实在没感觉。但内心中,一种“求偶成家”的冲动却油然而生。
离开石兰计,我跑回白脑包,向一位女知青同胞闪电般地求婚。我站在她面前,感到浑身的热血已经沸腾。我看她也是满脸涨得通红,正想再迈一步,与她贴得更近。不料,她睁大眼睛,又眨动一下,认真地说:“向毛主席保证!我已经响应党的晚婚号召,在40岁之前,不谈恋爱!”正如一个鼓胀的大气球被戳了一个洞,我蔫了。
这时,王晶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它不仅带来了北京的风味小吃,还把他在古建队中工作的姐姐的师傅介绍给我,向我传授了古建画工的知识和技能,这使我的画功,又上一层楼。但是,王晶发现,我干活儿的时候总有点心不在焉,于是,几句话套出我的心思,哈哈一笑,“放心吧!这事好办。我说书唱戏时,往场子周围盯仔细点,绝不会放跑一个好姑娘!”
说话间,到了小召公社的爱丰二队,给郝木匠家画腰墙。郝木匠是沙县人,至今口音还很重。他长得浓眉大眼,眼窝深陷,鼻梁方挺,结构分明,留着两撇稀疏的黄胡须。他家里除了老伴儿,孩子们也有这种巴尔干人种的面貌特征。中国历史上曾记载有几次吉普赛人入境流浪,却不知他们后来究竟去哪儿了?郝家族是否就有其血缘关系呢?我一直持怀疑态度。木匠有三儿一女。二儿子郝步成在白脑包教书,跟知青小组混熟了,就把我们搞“科学实验”的酒精偷走,兑上水,当烧酒喝。是他给我们介绍的活儿。她妹妹叫兰花,高高的个头,巴尔干人的美貌特征,令我联想到伦勃朗油画中的美女形象。王晶见了,对我说:“老弟,你跟紧点,我去撺掇步成,咱俩内外夹击,看来有门!”
于是,又一场闪电般的“求爱”,开始了。其实,那时的所谓求爱,既简单,也粗犷,没有长时间的促膝谈心,没有相互拥吻的肌体接触,更没有少数民族那种激情豪迈的对歌和共舞。只不过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或是只见对方莞尔一笑,便立马感到全身都在震颤!
几天后,我们正在村里另一家画腰墙。郝木匠跑来聊天。炕头围坐着很多人,有人问:“郝木匠,你为步成娶媳妇准备好盖新房的钱了吗?”他信心满满地说:“没问题。除了积蓄,还有我的女婿---”话没说完,就有人接了话音,“女婿在哪儿?是不是在他老丈人腿肚里转筋哪?”
屋子里一场哄堂大笑。我却心跳脸红地面向墙壁,极力掩饰着爆炸式的狂喜。心想,“彩礼钱的事,北京家里一定能为我想办法的。我要告诉这个贪财的老家伙儿!”
第二天一早,我对王晶说,“我和未来的‘岳父’昨晚约定,七月初六喝订婚酒,还有几天。你去帮我打十几斤酒吧!还有烟糖茶果,要快!”王晶用京剧丑角的腔调答道,“得了,您就等着听好吧,您那!”
七月初六那天,一切齐备,就等订婚酒宴一开,我的终身大事就算定了。临近晌午,那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日头火辣辣的,门前柳树中尖厉的蝉叫声,如同用一把钝齿的钢锯在拉我的心。过了12点,当生产组长的兰花,才带人扛着锄头回来。她一进家,就去了她爸那里,爷俩嘀咕起来。我蜷缩在侧房中,紧张地等候消息。
不一会儿,消息来了。郝木匠将他的两只金鱼眼鼓了一下,说,“没办法,我闺女不同意。”“为什么?”“不知道。”--- ---我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冒金花。
清醒后,王晶告诉我更坏的消息。他说:“刘队长的‘情报’工作真了得,知道你不好好画画,光顾找对象。他给了两个政策:第一,对象找成了,恭贺你,副业费能交多少算多少;第二,若找不成,副业费一个子儿不能少,少了就罚!”看来,我只剩下一条生路了。
郝步成很尴尬,忙又介绍我们去他舅舅那里画腰墙。
那是份子地公社红旗六队。村子旧名叫“韩三圪旦”。那里民风淳朴,勤劳务实,热心善良。步成的舅舅叫白财,老伴儿早逝,膝下有一儿两女。大闺女因姐姐年幼夭折,叫“白二女”,年逢十八,妹妹还小。
我俩给她和她二姑家画了两幅腰墙,又在村里一连画了好几家。于是,有充裕的时间,落实副业费的去向。王晶用界尺画着线,眨了眨他那双晶亮的小眼睛,帮我分析道:“二女和兰花都是大眼睛。但是,二女的眼大有神,兰花却是眼大无神。”“嗯,你这话太经典了,说到我心窝里去啦!”
其实,我的择偶目标,原本也是心气儿蛮高的:一要知识女性,二要志同道合。但是,在文革中,我深受出身不好之苦,便决意要找一个根红苗正的对象。二女是贫农,纯“无产者”,多棒啊!至于“志同道合”,求之不得,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即是:“贤妻良母”呗!
这次,我必须要和二女单独谈谈。她二姑给了我俩机会。上门闩,热炕头,灰暗的光线,小闹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她盘着腿,正襟端坐,目不斜视,等我发问。由于兰花是她大姑家的妹妹,所以,我一上来,就谈起和兰花家的这段经历,并反问:“这事要是你,是不是也一样?”
“绝对不会!”她闪动着那双充满纯真和稚气的大眼睛,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
“兰花怕她爸为她哥娶媳妇花费了她的彩礼钱,所以不认亲。我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只要你对我好,我就跟你一辈子!”
“要是你爹不同意呢?”
“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
我知道,从村里到村外,她爹已经给她说过好几个对象,都没中意。如果,这回爷俩儿叫起板来,该怎么办呢?我心里打了鼓。他鼓励我说:“不怕,我爹没主意,会听我二姑的。”
我再次请王晶备酒,备烟酒茶糖,又到了喝酒订婚的那一天。
时过晌午,还不见“未来的岳父”。据说,他是去杭锦后旗团结大队的“马二圪巴”,征求二女舅舅们的意见。她有九个舅舅,最亲近的,也有三个。若再出个“枝枝杈杈”,咋办?王晶说:“老弟,你再让我驮一次酒,那自行车可就放炮啦!”“行了,别添堵啦!”
阳婆儿西下,彩霞满天。村庄笼罩着炊烟与牧归羊群扬起的土尘,合成金色的暮霭,弥漫在村口处。突然,二女她爹头罩着陈永贵式的白毛巾,骑车回来了。整个身影都被圈着金色的轮廓光。但,回家后,闷不作声。我和二女在她二姑家。二姑当过妇女队长,是一位敢作敢当的爽快女人。她叫上老伴儿,说,“咱俩去!”推开屋门,又拧回头来,问我:“能不能一辈子对我家二女好?”我也同样坚定地回答:“能!”他们去了,过了很久,才回来。一进门,二姑就说:“画匠,去吧!我们说定了。二女的娘舅家怕外甥女,找个游手好闲的手艺人,吃一辈子苦。所以,鼓励白家找个能吃苦耐劳的种地的女婿。我俩跟他说,小田在队里割麦子,一天能割二亩多地,难道还不算是能吃苦的人吗?”--- ---
就这样,事情搞定了。1969年底,副业费只交了两千元,没有听到全村一句埋怨声。王晶的自行车也没有放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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