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黑土阡陌 于 2014-8-19 15:27 编辑
直立的套马杆（小说）
上世纪80年代我在牧区工作时，曾听一位在旗里搞纪检的干部讲过一个“案子”。当时，我把它记在了采访本上。里面主要涉及两个人，僧格和敦日布。
……
夏日的午后，是草原最慵懒的时候。灼目的太阳，象无畏的男子汉，用光和热的臂膀拥抱着妩媚的淖尔、苗条的小溪、文静的草场。
伫马山巅的僧格，也是真正的男子汉。他赤红的、有棱有角的脸膛，还有那深棕色蒙古袍，都仿佛给峰峦又立了座奇岩。他桀骜不驯的雪青马，挥动着长鬃，扯着嚼子，想用它强健的四蹄，驰骋着拥抱暖洋洋的芳草地。
僧格使劲拽住青白相间的坐骑，好使自己镇定一下。
半山坡，两块竖起的柳笆旁，有顶孤零零的旧蒙古包，好似涂了泥浆的蘑菇，在草甸上那一顶顶灿若白荷花蕾的崭新蒙古包的衬托下，显得陈旧、破败、猥琐。可过去，牧民们都要象众星捧月一样簇拥它、伺奉它。因为那时候它是全队最新的蒙古包，它的主人又是那个任性而又喜欢玩弄权术的队领导班子主任敦日布。
正如长醉马草的草甸子，长出了紫苜蓿。当初贫困、胆却的牧民们，如今都挺起腰板富裕起来。尤其是他僧格，完全可以扬眉吐气了。——他早就平反了，而且有了自己的羊群，自己的存款，在镇子五光十色的商店中，有了自己的股份。他终于熬到报复敦日布这个恶棍的时候了。……
两根榆木叉架着的钢丝绳，锈迹斑斑，冷冷落落地在地上拓着纤长的影子，上面竟没有拴一匹马。那只当年耀武扬威的黑牧犬生的小崽，都已经到萧条晚年，找个背静角落打盹去了。
他扛着套马杆，走到包前，里面传来一声干咳，这是敦日布的妻子拉西玛的声音。他恶狠狠地把套马杆高高直立起来。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心颤抖了。
那年，就是这样一根套马杆，直直地插在他僧格的旧蒙古包前。这根套马杆是敦日布的，谁不认识！这个家伙作风不正，谁不知道！……当他走近蒙古包前的时候，他的心也是颤抖的。呵，人——六尺的汉子，岂能容忍耻辱！门，被猛地拽开，映入他充血眼帘的，是最叫人难堪的一幕：
——他的妻子美德格被剥光了衣服，而那个张牙舞爪的家伙正是敦日布。
“喂，僧格，你这个‘四类分子’不好好改造，回来干嘛！……哦，我不过借着玩玩，别太小气！家里还有钱花吗？不会亏待你的。……”肥胖的敦日布竟没有停止恶行，只是回过头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不时斜睨他一眼。
僧格呆住了，象个木头人。他那颗冻结的心，在沉下去，沉下去。他麻木地站着，两滴泪顺他黑瘦而棱角分明的脸颊默默滚下来。他的妻子也是麻木的，没有反抗，没有叫喊，象只落入狼口的羊羔，把好看的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地抖着，低低地抽泣。
他和妻子美德格不敢得罪主任，他们怕挨斗、怕挨整，怕扣工分，怕一家三口无法生活。他们放的羊群，“文革”一开始就被队里收走了。……
不满周岁的婴儿啼哭起来，僧格的心似乎又蠕动了。他抱起儿子，小心地拉上门。里面是妻子痛苦的呻吟，是一个粗野的喘息。僧格觉得眼前一阵眩黑，便扑在围着蒙古包哈那的旧毡上。“美德格、美德格是我的，畜生！……”他缓缓瘫跪在草地上，牙齿咬破嘴唇对苍天起誓：“等着吧，等我僧格不再是‘爬蛋马’，等我能扬起蹄子飞奔的时候，狼咬我一口，我也要咬狼一口！”……
昔日的痛苦和仇恨留在记忆中。今天，僧格耀武扬威地来到已经十年没来过的敦日布浩特。他那双崭新的黑马靴迈进门槛。拉西玛正捣酸奶子。她脸有些黄肿，两颊显得潮红，大大的眼睛有点无精打采。 “扎，快请坐吧，真是稀客！”她赶紧擦手，洗碗，倒茶。罩着那瘦削、娇小身材的蒙古袍，在昏暗、狭窄的空间摆动着。这些年，敦日布倒霉了。他先是被撤了主任，后来又因为自己生病欠下饥荒，日子竟一蹶不振。现在，谁还怕他？他不过是只落架的凤凰；不，应该说是个折了翅膀的秃鹫。…… 僧格没有抬头，绣着精美盘肠图案的破地毡上，映着的是那个瘦削、娇小的影子。他又想起当年自己的妻子，他的美德格虽然苗条、标致，可也病病殃殃，哪象今天干什么活儿一阵风。而且，那时候脸颊上也有两团潮红。现在才知道，那是结核病的征兆。眼前的拉西玛多像当初的美德格呵！……他要报复！报复敦日布！……可她怎么找了敦日布？哎……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苏木干部不是给牧民讲过法了吗？……他报复的勇气终于没有鼓起来，他心里在隐隐地可怜着这个和自己妻子一样善良、软弱的女人。
她又给他满上茶：“来找你儿子吗？他和我女儿在草甸上放牧呢！”拉西玛推开门，居高临下，开阔的视野尽头，有个艳艳的蓝点点，还有个不太新鲜的紫红色小点儿，那是身穿蒙古袍的两个天真、淳朴的少年。他们一起放牧着敦日布家的羊群，仿佛白云上两只彩色的鸟儿。呵，孩子们终于走到一起了。他们心中都是阳光、晴空；即使有云，也像这羊群一般轻柔、美丽。……
僧格心中那丝疯狂的勇气烟消云散了，良知和善的天性，以及一种新的、法制的朦胧观念，庄严地油然升起。
“扎，僧格，你好像心事重重，是有事吗？”
“我是为你们当家人来的。在过去荒唐的年月，他凌辱过我妻子，他欠下我们一笔债呵！……”
“我知道……真对不起！……但过去我不敢说，不敢管……”拉西玛颓然坐在灶门前一块生牛皮上，脸颊变得苍白。一只清瘦、粗糙的手拿起火剪颤抖着，把一块干牛粪送进炉膛。
“不过，拉西玛，你不必担心害怕。唉，你们女人太软弱了……”他突然顿住，当初自己这个男子汉不也是软弱的吗！“我来告诉你，跟你打个招呼，我要去苏木党委反映敦日布的问题，当然，你们母女是无辜的，如果他受到惩罚，我会全力帮助你们……”僧格自己也奇怪，怎么到这儿想起上面一席话。
拉西玛呆呆地点点头：“这是报应、报应！……”她喃喃地嘀咕着。
“对了，听说你们经济上有困难，欠了款，我带来一些，先接济一下吧。”他把一叠人民币从深棕色袍襟里掏出来，放在小桌上。
“不，僧格，我们不要。”
“都是乡亲，等你们有了，还给我就是了。”
他站起来，拉西玛也站起来要送他。
“别，你别出来！不用送！”他记起了什么，神色慌张起来，赶忙跨出蒙古包，一把拽起直立的套马杆，偷偷看看身后关严的包门，方吐出口长气。
雪青马朝坡下走去，他心里唱着一支欢快的歌。往昔的艰辛、痛苦、怨恨，还有刚才说的要去苏木党委告发敦日布的话，竟象风后的云朵全飘走了。……
那顶灰旧的蒙古包后，一把锋利的蒙古刀落在草丛，敦日布象截拴马桩痴痴地站着，眼里淌出浑浊的泪水。……
第二天，一个昔日曾违法乱纪的“主任”，主动走进苏木党委办公室。
……
前几天，我向旗里的熟人打听僧格和敦日布的近况。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俩都先后病故了。是的，一个过去已经结束，而充满美好的未来早已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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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19 15: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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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20 15:3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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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20 19:2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