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雾梦 于 2016-2-9 09:52 编辑
下乡三个月后,知青大伙分家。所谓分家,即不再集体食宿,十八个人按所在生产队安排在社员家里吃住,劳动工分各归各家。 恒子与安国成为新楼东队庞大爷家里的新成员,因庞家“接待”能力有限,贾亚红和梅超吃住在徐东方家里。 庞家有三间堂屋,两间东屋,西边是邻家东屋后墙,南边是邻家堂屋后墙,形成了四合院儿。 庞家三口人,庞大爷老两口和儿子庞情义,不知什么原因,当时竟有如此“计生”家庭。庞大爷和儿子的个头都是一米六多,庞大娘又低了些。庞家是忠厚善良之家,正是人少“可靠”的原因,才安排“接待”知青居住。 “分家”那天早上,“爷们官邸”好不热闹,和尚弟兄一个个忙着收拾“行李”,乔迁新“家”。早饭后,恒子与安国把床、铺盖及衣物放在人力车上,一溜烟往新楼东队跑去。 庞家是村里公认的好人家,他一家与知青有缘分。安国、恒子曾经“帮”庞家洗红芋、做粉面,跟庞大爷学犁地、耩麦,是庞家的老朋友了。知青要来庞家居住,庞大爷一家三口高兴得像遇见了大喜事,洗洗涮涮、腾房扫屋,还特意借来半簸箕白灰,撒到房里去潮除味儿。这不,庞大爷家知道知青今儿入住,全家三口一大早就等侯安国、恒子了。 安国、恒子拉着“行李车”,心里虽有“分家”之失落,但也有“新归宿”的欢喜。 “庞大爷不就是教我们耙地、耩麦的那位老大爷?”恒子问。 “就是,我们在他家打过红芋粉。真巧!是熟人,是老师。”安国说。 “庞大爷面善,是个老实庄稼人。”恒子说。 “当然啦!人家大队、生产队专门挑选的人家,肯定各方面都好。”安国说。 “你忘啦?那天说到‘锤’牛,他让徐东方说,后来他又说了怜悯的话。”恒子说。 “他推辞,不想说。我听说他有十几年不参与“锤”牛了,也不吃牛肉。”安国说。 “是的,庞大爷心太善良啦!”恒子说。 “能到庞大爷家住,也是我们的福气。”安国说。 “住他家,我们能学到更多的东西。队里的老字号,技术活他数第一。”恒子说。 “就是。太好了!我俩可有东西学了。” 安国说。 庞大爷和儿子庞情义站在院门口迎候,庞大爷头上留着短发,花白,下巴扎满了胡茬,身穿褪了色的粗布棉袄棉裤,棉袄压襟,腰里系着一条深色布带子,脚穿“龙 ”。庞情义穿一件蓝色破棉袄,敞着怀,露着黑黝黝的肚皮,大裤裆棉裤没有裤鼻,把宽松的裤腰挽起来往一边叠压,用布带式“腰带”在棉裤腰上一系,打个活结,像个点缀的大花结,在敞怀的肚皮上来回晃动,带有武术艺人的味道,只是脚上那双手工棉鞋略显笨拙。庞家父子的眼神光芒四射,充满了激动与期盼。爷儿俩与俩新丁目光一相汇,庞大爷对儿子说,“快接!快接!” 庞情义飞步跑到车跟前,拉开安国,抓住车把,头和身子往前一倾,鞋尖朝地上狠蹬了几下,车轮儿在院门门槛上一蹦,“行李车”进了“四合院”。 庞大爷一边往院里走,一边喊,“情义他娘,青年来了。” 庞大娘头裹毛巾,从东屋里走出来,面朝俩青年笑盈盈地说,“来啦、来啦。” 恒子和安国连声叫大娘,庞大娘脸庞和嘴唇笑得颤抖。 一阵寒暄后,庞大娘指着东屋南侧房门说,“你们收拾吧,我烧茶去。” 房东爷儿俩帮助把床抬到屋里,四个爷儿们“布置新房”。 “俺这条件不好,恁城里青年不习惯。”庞大爷说。 “知青下乡锻炼,就是吃苦的,不是来享福的。要向贫下中农学习!向您学习!”安国说。 “俺就会种地,没啥学的。” “在城市,我们麦苗韭菜都分不清,就得好好学。”恒子说。 房间很快布置好了。这间东屋,有七八个平米,靠东墙和南墙放两张床,西墙门旁靠窗放一张桌子,留下的空隙勉强能转开身。房屋是土坯墙、草顶、黄土地,屋里又潮又暗。 “喝碗茶,暖和暖和。”庞大娘走进屋,左手拿碗,右手提竹壳暖水瓶。 “我们到您家,就是您的孩子,就是一家人,不要客气。”恒子说。 “不少给你们添麻烦。”安国说。 “麻烦啥?能到俺家是俺家的福,请都请不来!”庞大爷说。 “谁说请不来,上次出红芋、打粉,我们都来啦。”恒子说。 “是的,你们帮俺干活,也没吃口饭,俺爹俺娘心里可过意不去了。”庞情义说。 “这不,来吃饭了,要吃个一年半载的,心里能过意了吧。”安国说。 “是的,一听说你俩来俺家,情义他娘可高兴了。”庞大爷说。 “是的,你老头子不高兴?知青进俺家的门,也得热乎热乎。”庞大娘边说边把粗瓷碗放桌儿上,往碗里到水,水倒得有些猛,溅到了桌面上。 “别倒恁猛。” 庞大爷说。 “这不是一高兴,手里没有准头气啦。”庞大娘笑得满脸开“菊花”。 开水冒着热气,房东一家人劝恒子、安国,“喝水,暖和暖和。” 恒子看着脏兮兮的烂瓷碗,心里直翻胃,怎么也不想喝。可房东三口的热情让人感觉比沸水温度还高,俩新丁不好推辞,无奈之下,恒子只好硬着头皮“从命”。他端起碗放到嘴边,一股浓浓的烟熏火烤味儿钻满了鼻子眼儿,他只好往外吐气,阻止异味,用下嘴唇压住碗沿,屏住气喝了几口。 安国端起碗,用嘴吹吹热腾腾的水蒸气,吸溜吸溜地喝了几口,“庞大爷,你们先忙,我俩收拾收拾。” “行,行,还要帮忙不?”庞大爷问。 “不用,简单收拾一下。”安国说。 “那好,你们弄吧。走,咱先走,让他俩收拾吧。”庞大爷说。 庞大爷三口离开后,稍有了点儿空。恒子、安国拿出瓶装糨糊把床靠墙的地方贴上报纸,铺好床铺,抹桌子扫地,打扫一番。 约下午2点多钟,房东做好了晌午饭。 “安国、恒子,饭做好了,来洗洗手吧。”庞情义站在“新房”门口说。 “还洗啥手?不用洗了。”安国说。 “俺娘说恁城里人讲究,给恁烧好热水了。”庞情义说。 “哎呀!恁太客气了!我们都是用凉水洗脸。”安国说。 “不客气!恁不是搬家收拾东西啦,快来洗吧!”隔壁传来庞大娘的吆喝声。 安国、恒子跟着庞情义走进伙房,水蒸气夹裹着柴烟味儿钻了满鼻子满眼儿。 屋里光线昏暗,黄土墙壁上尽是灰尘,墙角上方挂着蜘蛛网。锅灶靠东墙,灶门朝北,北墙根堆着些杂柴,房间小且空荡。 庞大娘取下挂在灶门口上边的铁壶,边往小瓦盆里倒水边说:“天冷,恁还是用热水洗洗手吧。” “这壶挂这儿能烧水?”安国用手指着灶门上边的铁丝钩子。 “能烧,能烧。烧柴火时,火苗从这里窜出来。”庞情义用手指了指灶门上边。 “这个壶黑不溜秋的,看着很结实。”恒子说。 “俺家的壶是祖传铁壶,在俺生产队很少有。有的家是用铁盒、铁皮啥的做的。”庞情义说。 “是不是早上家里人用这水洗脸?”恒子问。 “是的。各家各户都是这样,一家人就用这一盆水。” 庞情义说。 “恁趁热洗吧!”庞大娘把一块粗布短毛巾放进冒着热气的瓦盆里。 安国将手伸进热水里,洗了几下,轻轻搓了搓毛巾,半盆原本混浊的水顿时变成了泥水。恒子看着脏兮兮的热水,不想伸手,心里想着压水井冷水的好处:清洁!可眼下主家盛情难却,不好意思不洗。恒子把手伸进热水里,洗了几下,感觉手上沾满了细菌,赶快接过安国手里的毛巾,说:“热乎乎的!热乎乎的!” 虽说洗手水弄得恒子心感龌龊,但恒子的手和手里的毛巾都是热乎乎的,有一股暖流传到了他的心间。 “一家人”“聚”到了堂屋当门。白茬木门槛两端儿木头方方正正,中间凹陷光滑。 屋内地坪比屋外地面略低一些,当门“客厅”是用秫秸编制的箔顺着两边裸露的大梁隔出来的,两边南头留有两个门,两堵秸秆“墙”形成了一明两暗三间房。靠“客厅”西“墙”,放着一张用麻绳编织的白茬木质软床,北墙和东“墙”根儿堆了些农具和杂物。 “客厅”门里摆一张小方桌,桌面约60厘米见方,高约40公分,桌周围的座位有一个齐头的树墩儿,两个小马扎,另一边靠着软床边。一碗肉,一碗油炸丸子,一碗炒鸡蛋,一碗萝卜丝,整齐地摆在桌上。 庞大爷张罗着让大家坐下,恒子和安国坐小马扎,庞情义坐树墩儿,庞大娘拽着软床床帮往东拉拉,床帮斜靠着“餐桌”,房东老两口以桌角为“界”各坐个床沿。庞大爷面向堂屋门坐主席位置,他的臀部和大腿兜在软床里,腰弯成了弓,膝盖挨着前胸。他可能是坐得不舒服,抬了抬屁股,想挪没挪动,他用筷子对着桌上的菜点点,“咱农村没啥好菜,您来俺家俺高兴,吃吧!”
从庞大爷的言语里,能看出他的真诚。
恒子拿起筷子,不好意思夹肉菜、鸡蛋、油炸丸子,夹一筷子萝卜丝,嚼了几下,牙凉透了,芝麻油加醋味儿满口香。又夹了几筷子萝卜丝儿,用牙“搅拌”着凉菜,津津有味儿。
安国手里的筷子也不碰“荤”,夹了两个油炸丸子,瞄准了萝卜丝儿。
“吃这,吃这。”庞大爷用筷头点点肉菜和鸡蛋。
“吃啊,吃啊。” 庞大娘说。
“起来、起来。”突然,庞大爷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站起身。
“弄啥,弄啥。” 庞大娘愣了一下。
“你起来。”
庞大娘弄不清怎么回事,堆了一脸笑容站起来,恒子、安国也不知道庞大爷搞的什么“仪式”。
庞大爷把床拉了拉,走进西边套间,掂出半布袋粮食,放到堂屋门的主席位置,对老伴说,“你坐床,我坐面布袋。”面袋儿有脸盆口那么粗,带补丁,上半截空布袋耷拉着。随着庞大爷屁股落在布袋上,袋儿上撑开的线缝露出了黄色粮食。
庞大爷身子挪动了几下,坐稳当了,用筷子夹了夹肥肉说,“恁俩吃肉!”
庞大娘也夹了夹肥肉,能看出来是真心实意让俩新丁吃。
“叨一块尝尝,叨一块尝尝。”庞情义用筷子把肉夹到恒子和安国馍上。
“别客气!自己叨。”安国说。
“自己来,自己来。”恒子说。
“恁都不叨,认生。”庞大娘说。
“这都是一家人,怎么能认生?庞大爷是老师,是全队的好把式,我们还得好好向您学习,只要不怕添麻烦就是了。”安国说。
“添麻烦?哪里话!情义今后又多了兄弟,巴不得认识恁!我这是啥老师,会干庄稼活,没啥学的。”庞大爷说。
“庞大爷,您肯定是我们的老师,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来农村就是要拜社员为师,能到您家来住,算我俩摊上好家庭了。”恒子说。
“那好,我是老师,情义不是恁的兄弟?”庞大爷说。
“是啊,今后情义我们都是好兄弟。”恒子说。
“那不妥了,好兄弟还能认生吗?两哥哥,赶快吃吧!”庞情义用筷子点点菜碗说。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恒子、安国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俩把肉填到嘴里,吃着馍,有滋有味儿地嚼着。肉碗里夹起了两片肥肉,露出了咖啡色红芋粉条。恒子、安国心照不宣,互相看一眼,不露声色地传递了眼神儿。
很快,鸡蛋碗也被捅破了“窗户纸”,裸露出红芋粉条。恒子和安国注意到,庞大爷一家三口把筷子伸向肉碗和鸡蛋碗时,都是夹下面的粉条。后来,恒子和安国也学着房东的“吃”法而吃菜。
这顿饭,恒子、安国各吃了两个“招待馍”,这种馍,细、杂粮各半,是专门为迎接两位“客人”做的。而房东三口吃的是全杂粮黑馍。
饭后才知道,社员招待客人,一般要做四个菜。大多家庭没碟子,用碗盛菜,“菜”上面的肥肉、鸡蛋是给客人吃的,主人往往叨着粉条或一点点素菜吃,给客人吃的馍掺细粮,主人吃粗粮,有条件的家庭拿出红芋干酒也烘托一下气氛。
村里社员户家,平时吃的是红芋、粗粮,基本上吃不到什么菜,夏秋季,隔三差五的吃个茄子或辣椒,冬天偶尔吃顿粉条炖大白菜、萝卜,到春节才能吃上几天细粮和肉菜。冬天,招待客人的热情表现在往地锅灶膛里续把柴火,拉起风箱,刮几碗开水或抓一把麦秸放在空地上点着取暖等。这个地方有多年的传统,就是穷自己,富客人。村民民风纯朴,热情好客,谁家来客都会穷大方,借钱借物也要把客人招待好,否则,全村人都会看不起。
那个冬天,庞大爷家多了人丁,多了家务,也多了欢乐。
恒子、安国除上工之外的大多时间是在房东这间东屋度过的,窗旁桌子上那盏煤油灯陪伴他俩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小小煤油灯头虽小,却把小草房照得通亮,也照亮了恒子抄写的《毛主席诗词》及鲁迅小说《祝福》。他俩的生活像小小的油灯似的,简单而充满希望,充满活力,也充满了静谧与温馨。
庞家给予新成员许许多多关心照顾,尽管生活条件简陋,仍能让恒子、安国在广阔天地里的第一个冬季倍感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