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农场往事》（十三）

下关风

牛小驹

牛小驹在全营大名鼎鼎，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

虽然他的名声完全是缘由一次偶然，却有赖于平日深厚的基本功力，而且是在大庭广众睽睽之下的公开展示，并且还由此步入了领导阶层的行列。虽然官不算大，具体也辖不往几个人，管不了多少事，但是毕竟带了个“长”字。为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牛小驹都非常得意，感到十分的骄傲和自豪。

那天上午，牛小驹请假去营部，纯粹是为了上小卖部买点盐巴电池之类的生活用品。他顺着山脚的团结大沟，气喘嘘嘘走到营部蓝球场边的时候，刚好碰上造反派正在开大会，批斗邵会计。

邵会计是营部的财务，曾经在国民党的远征军里面呆过，当军需官。肩头上虽然扛了幅少校军衔的牌牌，也就是在算盘上拨拉些枪炮子弹装备给养之类的军需物资，没有上前线打过仗，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血债命债等等的问题。但是为这点事情，他还是成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解放以后的历次运动都没有拉脱过。批斗多了，人也就搞得皮，因此应付起来很有经验，很有定力。再是什么运动，什么场合，耍赖装死狗，任何人拿他都没有办法。

邵会计是一根政治运动的鸡肋巴，公认的。

牛小驹站到球场边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热烘烘的烤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汗味。看样子批斗会已经开了好一会儿，上台揭发的，都一个二个息了嘴，主持人端着大口缸，咕咚咕咚喝水，一双眼睛却斜兀着盯死邵会计，恨恨的拧紧眉头。  

球场上稀稀拉拉，球场旁边的大青树下，倒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牛小驹抹把汗水，卷了支毛烟咂上，站在边上看热闹。

邵会计戴了顶报纸糊的高帽子，胸口挂块纸板，上面的名字被红墨水划了几个又大又粗的叉叉。他垂着脑袋，眯起眼睛，鼻尖上一滴一滴淌着汗水珠子。任凭面前拳头挥，耳边口号吼，一幅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牛小驹看了一会，觉得莫趣，惦记着上小卖部的事。刚要挪动脚步，邵会计微微晃了晃头，翻起眼仁飞快的四处扫了一下，碰巧和牛小驹对上了眼光。邵会计的眼神阴沉沉的，带着冷森森的寒光。牛小驹心里猛的一颤，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看斗恶霸地主土豪劣绅曾经瞄见过的眼神。就觉得有一股火，从心底腾腾的烧起来，忍不住义愤填膺，脖子里咕噜咕噜发出声音，象深水潭不停的泛冒着水泡。他把毛烟屁股丢到地上，狠劲的搓了两脚，快步冲到邵会计身边，突然举起手臂大喊，“打倒国民党肖xx！”

牛小驹的喊叫尖利，刺耳，声如裂帛，象刀子在玻璃上飞快划过，发出惊心动魄的嘶叫。又象晴空炸响一声霹雳，穿魂裂胆。球场边大青树下，一头黄牛正在啃草，惊得挣脱了鼻索，甩开蹄子狂跑。

邵会计冷不防备，浑身直打哆嗦，两条腿杆抖颤不已，身子晃了晃，跌趺倒下，挣扎半天爬不起来，汗珠子一颗颗砸在水泥地上，湿了身下一片。

主持人也被牛小驹的喊叫惊得一楞神，但是很快醒悟过来，而且立即辨清了眼前的局面形势。他领着人乘胜追击，毫不留情，拳头举得更高，口号喊得更响，逼迫邵会计低头认了罪，兜底交待得干干净净。

造反派一窝蜂涌去邵会计家，从墙头砖缝里抠出一个小油纸包，国民党的青天白日章和远征军的徽章，摊在光天化日之下，十分醒目刺眼，让人心惊肉跳，印象深刻。

没过几天，邵会计突然就死了。消息从营部传到了各个连队，人们纷纷议论，有的说他是由于紧张害怕至死，有的说他是因为被批斗得疲惫虚脱而亡，还有的干脆说他是畏罪自杀。更多的人则一口咬定，邵会计是被牛小驹一声口号嚇破了胆，吓死的。

喊一声口号嚇死了老国民党。这件事情上了营部的造反小报，据说上面看了很感兴趣，肯定说这是革命群众的革命表现，也是革命行动最直接的革命成果。于是，牛小驹作为革命群众的代表，被结合进了营部的革命委员会，具体任命成我们连的副连长。

以后，凡是营部集中开大会，有喊口令，呼口号之类的事情，必抽调牛小驹参加。他也当仁不让，将此作为自己的本职工作，充分发挥特长，十分尽心尽力。

后来，据说有知青企图沿袭牛小驹的路子，挣表现谋个出身，达到早日回城的目的。凡开会集合，必争呼口号。无奈基础不厚，功力不到，喊得脖子咯血，终究达不到震耳欲聩的效果，引不起领导的注意。

他们不知道，牛小驹的喊叫功力，是有根基的。

营部卫生所的草药医生老柯，是牛小驹的同乡，笑咪咪的漏了他的底。他说，“呢们消不德，我家小驹，野狼崽子投的胎，从小声音就大。不是吼，不是喊，也不是叫，纯粹是啸，是嚎，狼嚎！”

牛小驹的老家在湖南祁东农村，六十年代随兄长支援边疆建设来了云南。据他大哥讲，牛小驹一钻出娘胎，就显得异常。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爬上娘肚子找奶咂。咕噜咕噜呷不够,直起脖子叫。叫起来声音不象细芽子小猫一样呜叫。他紧闭眼睛，“哦！哦！”的发出啸叫声音，象黑夜月下的饿狼。嚇得他娘浑身哆嗦不停，落下月子里的毛病，没多久就撒手去了。

牛小驹长到十来岁，个子不高，人又瘦小，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发育不全的孩子。手臂脚杆细细的，小胸脯尖尖的，象是没有长大的秧鸡儿，可是他的声音却越发高亢，尖利。小鸡脯子一样的胸腔，会啸叫出如此的声响，让人十分纳闷。

县里文工团听到牛小驹的特异，曾经找上门，打算培养他吼山歌调子，唱花鼓戏。可惜他声音虽然洪亮，却是五音不全，一段调子没有唱完，跑出去了十万八千里。

牛小驹身小力亏，干不得重活，来云南之前，在生产队里放牛吆雀拿工分。

牛小驹放牛十分轻松，消亭。赶到坡上坝下，牛吃草他睡觉。想起想起撮嘴吆喝嘘啸一声，牛走多远都赶紧奔回来，拢成一堆，无不服服贴贴。牛小驹最显作用是每年谷子黄了的时候，专司吆雀的职责。他从来不用在田里插草人恐吓，也不用弹弓竹梢驱赶。每天太阳刚刚出来，就戴顶竹帽，一块田一块田巡视，不时突然发出声尖利的啸叫，惊得麻雀呼啦啦飞起来慌乱碰撞，纷纷掉地上，都是破了苦胆。

牛小驹虽是个细芽子，这段时间却象大人一样，拿满工分。大嫂经常白眼瞪他，嘴里叽哩咕噜却不敢高声，更不敢骂他呷白饭的。

有次众人在橡胶林里休息裹毛烟，来连队巡诊的老柯拿牛小驹逗趣，“我家小驹，有这个本事，可惜莫有生对时候！”牛小驹眼睛一瞪，“说么子呢！没有生对时候，你港这个时候不好蛮！”老柯唾了一口，朝自己嘴巴煽了两下，笑着说，“该掌嘴！该掌嘴！我家小驹，生得很对时候！”老柯话头一转，“要在以前，你这个本事作用大得很，北方响马，南边棒老二，一声啸叫，就是号令！上一齐上，退一齐退,，凭着这一声，我家小驹这个本事，当不了座山雕，起码也弄个团长旅长干干！”老柯学着威虎山的腔调。

“要是上了水泊梁山，说不定还能排上个座次，嗨！那就不是一百单八将了！水浒也要重写罗！”

“小驹哎！可惜了这副嗓子。要是进部队喊口令，怕早就喊成将军了！”

众人打趣，牛小驹就嘿嘿的乐，一张瘦脸笑得象朵花，扭成长条。

牛小驹的得意日子，没有延续很久，很快社会慢慢正常起来。栽秧打谷子，开林地，割橡胶，农场走上了正规。没有批斗的事情发生，开会也是学习念报纸，牛小驹的特长没有了发挥的机会，他的日子于是很寂寞，过得莫盐莫味。

再加上后来清查的时候，他在肖会计的死亡问题上说不清楚，撤了副连长，又回归成了平头百姓。

牛小驹仍旧在连队里干起了老本行。平日放放牛，谷子黄了的时候，专司吆雀的工作，每天拣回来些赫破了胆的麻雀，炸了喝酒。饭桌上虽然香喷喷的，有滋有味，只是生活里没有了“副连长”这个行头，牛小驹整天显得怏怏的，一脸落寞的样子。

……后来知青聚在一起款闲，时不时还有人提起牛小驹，说到当年他喊口号吓死国民党的“壮举”。只不过人们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感觉已经非常遥远，说起来象是在摆古。　　　　

未完待续

龙行天下

嗓门奇大牛小驹，
当年吓坏老斗批，
弄了一个副连长，
最后还是放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