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欸咿呀未 于 2016-5-23 10:38 编辑
客厅里昏暗昏暗的，真有点像油画布上那座房子的色调，是那种土黄、生褐再加上蓝灰调和出来的颜色，如果没有鲜明的色彩对比，长久处在那样的环境中会让人灰心、丧气，甚至会诱导你产生自杀的念想，我讲这样的话是有根据的，大画家凡高不就是自杀的吗？文化大革命中，我搞到了一本陀斯妥也夫斯基的书，因为到处掖着藏着，书的封面就成了那种土黄、生褐加点蓝灰的颜色，封面上一个椭圆型的线条围绕着他老人家一张痛苦的脸，尤其是他那双莫测的眼神，我不知是应该害怕还是要给以同情。因此，我准备了一张画报纸，在我害怕时，就把书包上，同情心作怪了就把画报纸揭开，含着泪水盯着那位俄国老先生，我觉得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的牛鬼蛇神都长得和他差不了多少。 客厅里昏暗昏暗的，这当然要怪我自己，我爱人出走前，客厅里一到晚上还是蛮亮堂的。客厅天花板的中心部位，在我爱人生下女儿的那天，我花大价钱装了一盏像花一样的吊灯，中间一个圆型日光灯，周围环绕了八个25 支光的白炽灯泡，你要是抬起头盯着它看，会让你像看太阳一样刺眼。我总觉得打开灯你不多看看岂不可惜了电费，结果几天下来把一双眼睛刺激得又红又肿，点了好几瓶红霉素眼药水才又能分清东南西北。自从我爱人出走后，不对，原因应该是自从我下岗后，只有少得可怜的低保收入，捉襟见肘的生活哪能受得了如此灿烂的照耀，我把吊灯中间的日光灯管和七个白炽灯泡取了下来，只留下靠木沙发一边的一个灯泡，房子里当然顿时昏暗下来。 这样的环境对一个刚刚提前步入更年期的男人来说是很残酷的，也是很危险的。当然我不会想到去自杀，以前自杀都算畏罪，我又没做亏心事，没有必要自杀。再说，我也怕再来场什么大革命因为我的自杀而影响到女儿，当然我也不想因为自杀惊扰了出走的妻子，不管她与我离不离，毕竟她为我生了个女儿。 女儿是我的一切，作为家族的传承，我这一代很不成功，这个结论是我从生活和工作中总结出来的，不成功是客气的说法，说穿了就是失败。按我接触的政治理论有内因和外因两个因素，外因当然主要是来自家庭的影响，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是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唯一遗产。多少回政治运动他老人家能有惊无险就是因为他与世无争、埋头苦干的处事态度。我没有父亲的本事，要想安稳只得有更多的付出、更多的礼让。回想我这一生最忘乎所以的日子就是招工回城到结婚生子，那段时间我几乎把握不住自己，当然啰，如果不是那样表现我也娶不到现在出走的妻子。（还有一次我顺带也在这里提一下，就是我在乡下当代课赤脚老师，也是因为意气用事，结果输得很惨）像我这样呆板的人对社会的认知肯定是肤浅的，如何把胆量适度的运用到机遇上拉涅不准，所以在社会的变革中抓不住机遇，看不准方向，我爱人怨我无能胆小也就不足为奇了。我把对我们家族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愿曾经显赫过的祖宗保佑她，她现在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在国外打拼，该说阿弥陀佛还是阿门？其实都不要紧，两个意思应该差不多，反正我是虔诚的向上天致意，菩萨和上帝之间总是好商量的吧。 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忧虑在这样的时候怎么打发漫长而又昏暗的时间的确是件非常痛苦的事。画是没办法画下去了，昏暗的灯光下五颜六色的油画颜料看上去就像一堆堆鸡屎，完全没有了阳光下给人带来的种种遐想。为了安抚我那躁动的心，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了画板的后面，眼不见心不烦，正准备点上一支烟，隔音不是很好的水泥楼板下面传来了一声不是很响的关门声，我趿着鞋，轻轻地走到了窗前，靠在窗沿边，看见王小姐背着那个精致的小包从门道里走了出来，踩着很女性的步伐，路灯下，长长的身影在不是很平坦的路面上扭动着，像一条鱼。“又上班去了，又赚钱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鄙视她还是在同情她或者羡慕她。我把没吸完的半截烟使劲朝外吐了出去，烟头像一道流星划着弧线飞到了街边。惆怅的心也像流星穿越时空回到了知青时候。 先后送走知青点上的几个同学后，我已经心灰意懒了，学着当地农民的样子，用一条好长的萝卜手巾把头包了起来，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将独行在广阔的田野上，无可奈何地像农民一样精打细算地过起了日子。我不记日记，一是没有闲钱买纸笔。二是不想留下只字片语，省得再搞运动时周围的人会在白纸黑字中间找出不知什么时候播种的毒草。第三，确实真的没有什么事值得记下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天气变化要穿厚衣或单衣外，天天都是一成不变，在记工员的记工簿上，随便翻出一天，就能概括我平时是如何打发日子的。 早上起床，以鸡叫为准。（我忘了交代，同学们回城后，我喂了一只鸡，是一只金黄色的公鸡，对外我说当个叫醒的闹钟用，其实我是胆小，一个人住在废旧的工棚里，身旁没有一个活物我会吓疯去。）我把漂亮的大公鸡养在床头，它一打鸣我就醒了。 第二件事是把鸡笼里隔夜鸡屎扫干净倒进屋门口沤肥的土坑里。然后到茅厕把肚子里的隔夜屎拉干净，这个生活内容每天有两次，我在这里一并记下来，就是每天上床时，我还会到茅厕里再去拉次屎，这个内容是重复的，就像我每天吃饭一样，重复三次。 穿衣是这样的，天热我穿单衣，冷了外面加件棉袄，再冷就在腰上系根带子，有布带就绝不系草绳。鞋子有两双，气温不低于八度我打赤脚，低于八度下雨天我穿瓦口套鞋，不下雨就穿解放鞋。 数数上面的记载，现在应该是一天中发生的第四件事了，洗漱。这个事麻烦一些，后来我把它简化了好多，刚刚学会走路母亲就告诉我用牙刷，早一次晚一次，父亲说，有教养的家庭走出来的人牙齿都保养得好。可那都是要花钱的啊，买把牙刷一角三，差一点的也要八分钱，买支牙膏最少一角七，牙膏加牙刷差不多就可以称斤把肉了，舍不得啊。我就学着年纪大的农民，从灶堂里抓把草灰，用食指在嘴巴里搓一阵，再用清水一嗽，你别说，日子长了牙齿比用牙膏还要白一些。洗脸就更简单，基本不用毛巾，右手抓着瓜瓢，左手撩起冷水在脸面抹上三把，天热时让脸上的水珠自然干，天冷时衣袖在脸上从右往左一抹就完事。 接下来从门角湾里拉出一条木扁担，套上一幅绳索就朝距离我们队五里开外的供销点疾行，那里供给我们队农药、化肥。队上的社员都不愿意来回跑十几里路挑回气味很重的化肥或农药。可我喜欢，常言道：“挑担子不怕远，乐得个好回转。”读书时练过长跑，十几里路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农药一坛九十五斤，化肥一包五十斤，要么两坛农药或者四包化肥，挑回一担就算个早工，走路性急点，不到一个钟头就完事。早上的时间对我最重要，我要挤时间把一天的饭全都做出来，队长知道我的难处，就把别人不愿意做的事让我包了下来。 吃饭和拉屎一样，最是一成不变，这里就不再讲了，但我还是要多讲一句，我每天吃三餐饭，拉两次屎。 吃完早饭基本不能休息，那时队上的男男女女都会懒懒散散地背着工具到队长指定的地方做事。一般的情况下我都是做力气活，车水呐、挑担子呐、挖土什么的，经历了长时间的锻炼，足以应付有余。每天出工，都不会忘记带上一本红皮语录，一塑料袋烟叶外加一盒火柴。每半个钟头我就会坐在扁担上或撑着锄头把，从口袋里掏出语录本，慢慢地、小心地撕下一页，然后再摸出塑料袋，解开打了活结的带子，用三个指头从袋子里捏出一撮烟叶均匀地撒在印有最高指示的纸片上，在纸片的一边舔上一溜口水，一双粗糙的手就卷呀卷的卷上几十次，一支喇叭筒就送到了嘴里，叼着喇叭筒望着天上、望着地上、望着妹子、望着水牛黄牛都不会有人说你懒，做一天工夫我要抽上十来支喇叭筒。 到中午休息已是一天中第九件事了，吃饭的事我说了不多讲，反正是早上的剩饭，讲来讲去味道是一样的没什么意思，晚上的饭就更不要再提起，尤其是热天，剩饭剩菜不放在阴凉的地方就会馊，这样的事讲起来有什么意思呢，听多了都会让人反胃。中午不睡觉，那段时间我和大公鸡玩，下雨天把鸡逗到房里，让它蹲在我旁边，大公鸡像只大猫，摸着它油光发亮的羽毛，在我旁边打瞌睡。天晴时我就光着膀子在阴处乘凉，那时我的大公鸡就会招来好多的母鸡和它们一同觅食，吃到高兴时，它会像西班牙斗牛士一样舞起来，横着弹起一双结实的爪子，侧着漂亮的身子往母鸡身上挤，舞着舞着就把温驯的母鸡踩在了脚下，那得意劲比我强一万倍。 晚上，洗脚是最要紧的，一天下来，脚在泥里粪里踩来踩去，不洗干净睡不着觉，洗完脚如果是晴天就穿解放鞋，如果下雨就穿套鞋。我最不喜欢晚上，我又没有点上几盏煤油灯的经济实力，一盏昏暗的灯火不停地在黑暗中摇曳，弄到四壁都是跳动的影子，常常被吓得汗毛直竖，如果每天的夜晚再长一倍，我肯定会吓疯变神经。 其实队上的夜晚并不像漆黑的天空一样单调，有天收工后妇女队长喊我晚上到她家打扑克，洗完脚，穿上解放鞋到了她家，会计的爱人和记工员早已到了，看见我进屋，直接就把我拉到了一张四方桌旁，讲好打争上游，就是看谁手上的牌出得快，出得快的是上游，手上留的牌最多的就是下游，下游要受罚，罚钻桌子，受罚的人从自己一方钻进桌子底，只准从另外三方钻出来，另外三方的人就想方设法把桌子底下的人堵住不让出来。我打得很认真上游也当得多，跟着她们把下游堵在桌子下面常常让我笑出眼泪。记工员又一次钻到了桌子底下，两个女人笑得忘乎所以，我跟着她们大笑，也把脚在桌子底下乱踢，笑着笑着，把牌洗到了地上，弯腰拣牌时，只见记工员的两只手分别手伸进了两位笑得开心极了的女人的裤裆里，难怪记工员常常打下游，难怪那两个女人笑得那样的开心。我只觉得血脉贲张慌手慌脚的，妇女队长大概看出了原委，抢过我手中的牌一边洗一边说：“知青伢子，好不好玩？”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后来我又去打了两回牌，学着记工员的法子，桌上发出了放肆的笑声，但在桌子下面我被踢了重重的好几脚，我知道这里的男人容不得外来人占他们女人的便宜，也就死了再去玩的心思。 画是画不下去了，只有等明天天亮了再说。打开装洗衣粉的瓶子，把刚刚用过的油画笔在洗衣粉中转了两圈，拧开自来水龙头，接了点水在手心，窝起手板就着洗衣粉和水，将笔头在手心来回搅动，再用自来水一冲，干净了。边甩干笔上的水珠，边从厨房回到客厅，一只老鼠正把两条前腿趴在调色板上，尖起鼻子在绿颜色前嗅嗅、红颜色上闻闻 ，看到我进来，慌手慌脚的把鼻子染了个红彤彤，样子可爱极了。提到老鼠，都说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我可不包括在内，我没有一点讨厌它们的意思，人在困难的时候，得到过的任何一点点细微同情与帮助都会记得一辈子，哪怕帮助过你的是畜生，是龌龊的野物。 当我一个人住在一大遍棉田中一个废弃工棚里的时候，夜晚是那样的漫长，除了陪我的大公鸡还有一窝老鼠，老鼠在屋里爬来爬去，我从不惊吓它，相反我高兴它们在我的视线里玩耍，阳世上多几个活物怎么说也是对抗阴间的一种力量，只要它们不躲在暗处敲敲打打发出让我揪心的声响就行。后来无意中翻出了余智力回城时留下的那架破矿石收音机，修了十多次，终于在一天晚上我听到了声音，软绵绵的，“美国之音”！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黑暗中觉得有好多的公安在政治队长的引领下拿枪指着我，更多的民兵用梭镖对准我心窝，我划了根火柴，屋里空荡荡的，我想肯定是在外面包围了我的房子，抱着大公鸡麻起胆子在孤零零的屋子周围绕了一圈，棉田静悄悄的，凉风嗍嗍，汗津津的我用锄头顶好门，把被子严严实实地蒙住头，像特务一样把矿石收音机调得轻轻的，听了大半晚。早上鸡叫后，我调整了每天的日程，像特务也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先把收音机藏在柴火堆里，老鼠窝就在旁边，他们调皮，却从来没有咬断过花花绿绿的电线，做严实了这件事再去清理鸡粪、人粪、洗嗽…… 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每天的大事加起来多不会超过十三件，少也不会低于十二项。这样的生活几乎是一层不变的，期间只是因为我们大队的学校出了点事，带来过短暂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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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3 10:3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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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5 09:2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