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欸咿呀未 于 2016-5-23 10:52 编辑
第二天蒙蒙亮，我就听到胡老师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喊鲁老师。我单脚跳到门边，打开了房门，连忙说：“胡老师，快请进屋来。” 胡老师老实巴交地站在门边搓着手说：“鲁老师，讲好了的事你不会变卦吧？” 我顺手将斜靠在墙角的一根拐杖拿过来放到腋下，“你看，你们走后我连夜赶出来的，”我又朝放在床上的简单行李说：“东西我都清理好了，都是日常必用的，多的我也没带，我也不知道能在学校搞几天，先试试看吧。”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你是救了我，也是救了学校里的伢妹子，”胡老师笑得咧开了嘴，露出了满嘴的黄牙。“那我去找队长，要他们派个工，送你过去。”我拉住了胡老师，“算了，只有几里路，省得麻烦人家。”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怪，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以前我在队上做工夫的时候，队上的伢妹子都学着大人喊我“姓鲁的”，或者叫“知青”。那天突然发现站在讲台上夹着拐杖的老熟人，一个个露出了惊讶的目光，可是，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问为什么，山里的孩子相信讲台的威严，他们朝夹着拐杖歪斜站在讲台后面的人行鞠躬礼，并羞涩地喊着“老—师—好。” 我到学校的第二天，公社的文教专干陈乙酉带着几个学校的校长到了鸭溪小学。鸭溪学校是一所初级小学，总共就两个老师，跑了一个就只剩胡老师了，加上我，一个伤得好重的人，一个来接受再教育的知青，也算不上两个完整的人。校舍是以前一户大姓祠堂的几间偏屋，由于长年失修，已破败得不成样子，祠堂的前面有一条细小的山泉流过倒是清澈，小溪里常有水鸭子嬉戏，学校也就因此而得到这样一个充满田园风味的名称。因为早就知道上级领导要来检查工作，扎实让胡老师费了番苦心，昨天学生就没上课，搞了一天大扫除。今天一早，胡老师便从床上爬起来，前前后后又扫了一遍。等王支书来后，又忙着把我先天晚上写了标语的黑板搬到正对着大门的天井旁边。黑板上写着“热烈欢迎上级领导来我校检查、指导工作！”黄色的宋体字还勾了红边。王支书歪着头看了看，问胡老师：“不错吧？”胡老师笑得合不拢嘴，“城里伢子就是有狠，写得好，写得好，像印的一样。” 陈乙酉虽然已当了好几年的文教专干，却也是头一次到鸭溪小学来。学着焦裕禄的样子，把件兰色中山装披在身上，左手操在背后，右手夹着纸烟。听到学生把信，王支书和胡老师赶紧迎了出来。王支书老远就伸出了双手，陈乙酉从背后移出左手，放在了王支书的双手中。王支书摇着陈乙酉的手说，“陈专干，你辛苦了。”胡老师忙从王支书身后闪出来，递过一支烟。陈乙酉的右手将抽了一半的纸烟送到嘴边，空出手接过胡老师递来的烟，顺手夹在了耳朵上，冲着胡老师乜了一眼。天井旁，陈乙酉一行人在欢迎标语前停了下来，“字不错嘛，写得好。谁写的？”他突然转过身来问。“新来的鲁老师写的，他写得一手好字，画也画得好，写这样的字不打稿子。”胡老师在这样大的领导面前诚惶诚恐。“人呢？”陈专干把话拉得好长。“他在烧开水。”胡老师佝偻着背脊在一旁引着一行人往里走。 说着话，一行人来到一间既是灶屋、又是饭堂、同时也兼着办公室的房子，烟和水气混成一团在屋角的灶台上翻滚。我赶紧拍拍粘在手上的碎草，扶着灶台站了起来。 “怎么？是个跛子？”专干吃惊地问。 “不不，”王支书忙着解释，“鲁老师前几天摔了一跤，平时身体好得很，是队上的主劳力，拿十分工的。陈专干，我们知道教育是头等大事，不会派残疾人来当老师，要派我们就派最好的来。”“我是经常强调教育的重要性，明白这点就好。”陈乙酉把脸转向我，“你姓什么？是知青吧？”我拖着一条腿，扶着灶台走到陈乙酉面前，“我姓鲁，是知识青年。”陈乙酉从耳朵上拿下纸烟，用刚从嘴上摘下的烟蒂接上火，喷出一口烟雾，“农村不错，是个有作为的地方嘛，要好好干，你既要教学生，还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难呐。”边说边在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我非常恭敬地站着，连连点了几下头。凭我画画的基本功我记起来了，下乡刚到公社时，那天晚上陈专干和齐秘书就站在公社书记的后面，就像现在胡老师站在他后面一样恭敬。 胡老师给每位泡上茶，走到陈乙酉的后面轻轻地说，“陈专干，你看是不是先听我把学校的情况向你汇报一下？”“不，这回我们改一下方法，先听课，最后再听你们汇报、评课和座谈。我看就听小鲁上节课吧。”胡老师望了望我，我不由得心里砰砰直跳。 胡老师拿着一只钉锤去敲挂在天井旁锈迹斑斑的工字钢，满怀歉疚地对我说：“真为难你了，鲁老师， 就按我们昨天商量的讲，你会讲得好的。”一幅送我出征的悲凄样。他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你别怕，他们也只懂得那样多。” 第一次走上讲台，面对的不仅是学生，还有这片土地上管教育的最高领导，我心里好紧张。当我夹着拐杖走到讲台上时，胡老师正好敲响了上课的钟声，钢铁碰撞的声响在墨黑的瓦楞下回荡，我觉得那清脆的钟声每下都敲在了我的后脑勺上，全身一阵阵发憷。值日生喊了口令，我在回礼时，不小心把靠在讲台边的拐杖碰倒在地上，安静的教室里好像放了个响炮，我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脖子。第二排有个学生弓着腰，走到讲台边扶起了拐杖，又弓着腰退回到座位上，我认得他，那是林嫂子的儿子。 我使劲吞了几口口水，定了定神，看了看放在讲台上的备课本，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好在胡老师想得细，他讲为了以防万一，准备工作要做得越细越好。他建议把毛主席最近关于支持越南的重要指示作为公开课的教学内容。他说：“就是讲得差点别人也不敢讲太多不是，你讲的是最高指示呵，古时候就是宣读圣旨，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指手画脚，扯起耳朵听便是知书达理的人了。” 我清了清嗓子，“同学们，我们今天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说罢，转身在黑板上信手画了一幅中国地图，又在左下角画了一条狭长的地形图。这一招是我谋划的，凭我多年业余爱好，露这一手不费吹灰之力。我回过身，放下粉笔，对学生说：“谁能告诉我，黑板上画的是什么？” 偏僻的乡下，从来没有老师这样上过课，同学们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起来。陈乙酉和听课的老师也觉得很新颖，我的提问刚落音，一半以上的同学举起了手。 我指了指林嫂子的儿子，“请你回答。” 这个懂事的孩子站起来，大声说：“是地图。” “对，是地图。那我再问你，这是哪里的地图？” “是中国。”这孩子回答得好响亮。 “对，是我们中国。那么我还问你，这块呢？”我指着中国左下方狭长的地形问。问得太多了，为难了这个可爱的孩子，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摸着脑袋。 我做了个手势要他坐下后，在黑板上写下了“越南”两个字。“这个与我们相邻的国家叫越南。近几十年来，越南一直受到法国、日本的侵略，现在，美帝国主义又在侵占它。越南虽然是一个小国，但她的人民不畏强暴，与美帝国主义展开了顽强的斗争，得到了全世界爱好和平的国家和人民的支持。最近，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支持越南的抗美救国斗争。这节课，我们就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这篇最新指示。” 读了一遍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回过身在黑板上用红色粉笔端端正正写下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为受伤的腿不得力，我双手撑着讲台对同学们说：“谁能告诉我黑板上的八个字中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五、六个同学举起了手，我让坐在后面一个胖胖的女孩子回答。女孩子站了起来，满脸红红的，羞答答地说：“有两个‘得’字，两个‘助’字。” “说得对，”我十分高兴地说。“你能把黑板上的八个字念出来吗？” 女孩子扭捏地拿手背捂在脸上，“第七个字我不认识。” “有谁认识？” 女孩子旁边一个挂着鼻涕的男孩子一边举手，一边急急忙忙抢着说：“老师，我知道，是‘寡’，寡妈的‘寡’。” 安静的教室里轰地笑开了，学生在笑，听课的领导和老师也在笑。抢着回答问题的男孩子摸着脑袋一脸的不解；“是寡妈的寡嘛，我的婶娘就是寡妈。” 笑声打乱了我的方寸，对着满教室的笑声我也跟着尴尬地笑起来。笑声急坏了坐在门边的胡老师，他轻轻地站起来，退到门外，躲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对着我伸出了竖着大拇指的拳头，脑袋还使劲地点了几下。我看在眼里，心里充满了对胡老师的感激。我定定神，拍了拍讲台，“不要笑了，刚才那个同学说是说对了，但是，这里的寡字是少的意思。这八个字里有同学告诉我们，有两个‘道’，两个‘助’。道，就是道理。助，就是帮助。寡的意思是少，它的反意词就是多。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这句成语的意思了，有道理的人或事，就能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和帮助，相反，没有道理的人或事，就不会得到人民的支持和帮助。美帝国主义侵略越南，干尽了了坏事，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反对，而我们和越南人民的抗美斗争，是正义的，因此，得到了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支持。好了，同学们和我一起读一遍。” 朗朗读书声中，胡老师敲响了下课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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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3 10:4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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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5 09:4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