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欸咿呀未 于 2016-6-15 20:57 编辑
一份当天的报纸在手中反复翻阅了好几遍,却没能让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任何一条新闻或者娱乐事件上,心里总就一个字,“烦”。 其实我不是一个喜欢烦躁的人,人为什么会烦躁?主要是因为有太多让你不高兴的事、不顺心的事在你身边出现。比如;你正在享受一顿美味的饮食,却突然咬了一粒小石子,把牙齿崩了一块,你烦不烦?麻将打得正欢,摸到一张九万,七巧对听牌了,这时,你的电话响了,是你孩子的班主任打来的,说是你孩子把同座的脑袋打开了,要你去医院交医药费,你烦不烦?现在流行一个段子:“小秘被撬,赃款被盗、生个儿子像领导”,真碰上这样的事,情再深、钱再多,烦恼更会成倍吧。 我不打牌、不吃回扣没有赃款、更没有配秘书的资格。女儿是我和我爱人新婚甜蜜时的结晶,都说是和我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不管是上幼儿园还是读书,阿姨老师都说她完美,但这并不表示我就没有烦恼。我没能与时俱进,从三年苦日子和文革阴霾中走出来,在改革开放的好时候不但没有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反而渐渐落后于周围同事、左邻右舍。作为一个男人不能像周边的一些同事、朋友用高档的彩电、音响和软包装饰来撑起一个奢华的家、不能用金银首饰和时装打扮要强的爱人,不会没有愧疚。我的那个她经常为这些锁事翘嘴巴,说风凉话,来情绪,甚至提前迈进了更年期,这也是人之常情吧,但久而久之能不烦人吗?不过我是烦自己,总觉得对不住她和心爱的女儿。因此,我不得不事事小心,多年积累的画画经验这会儿在现实生活中派上了用场,出门看天色、进门看眼色,眼眨眉毛动的,不过越是这样心里越是难受,越是烦。 知足常乐,这是我的处事原则,源自我的知青生活,凡事我总拿知青生活打比。冬天修水利一卷被褥加一个网兜,家就安顿在垸子旁的长堤上,夏日抗洪防涝一领草席加一个网兜,依着汹涌波涛于江边潦草择地歇息,在天地之间体会无产者的纯粹和无畏。而今打开房门看看,一家子行头非得一辆解放牌拉,有时候真不理解我爱人为什么那么在意周围的变化。电视机我们也有,只是少了些点尺寸,音响缺几个喇叭又有何妨,不照样唱歌唱戏一句都不少?我是这样想的,却不敢对我爱人说,可我又非常的想把这样的意思表达出来,以便阻击她的更年期进程。于是我就会把我的宝贝女儿拉到身边给她讲吃蚕豆、吃猫肉、露宿江边一晚被蚊子咬出上百个红包包的事儿。女儿天真地睁大眼睛说:“你们没饭吃为什么不吃面包呢?那么多的蚊子咬你你不会躲到房间里关上纱窗呀?”哈哈哈,女儿笑得好开心,“妈妈,爸爸真笨,他就是一个烂土豆!”每当这时候,我的那个她就会拉过孩子,不屑地说:“少和她痛说革命家史,消极!没劲!小平同志的话你怎么就没听进去,他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富了吗?你看看人家……”我知道她又要说楼上的老林或者隔壁的小张了,做出一副内急样匆忙躲进厕所。 老林和小张日子过得红火,他们的女人走出来,浓烈的香水味可以迅速把楼梯间填满,甩开两只手,十个指头上有八个亮晶晶的戒指。一到晚饭后孩子要写作业或是我们想歇口气的时候,音响就闹腾起来,那个立体声啊像是要拆屋。怪就怪在他们常常在夜晚急匆匆静悄悄大包大箱地往家里搬物件,如果有邻舍多看一眼,他们就会叹气,“唉,我那在香港的表哥,真是,老是送些费电花钱的玩意。唉!”一副遭受严重经济打击的样子。 我靠在厕所的墙上冷笑,我也有海外关系,不光香港有,美国也有,以前不敢说,现在不想说。他们从政的当官、做生意的赚钱,尽管我的祖父、外公曾经养育过他们,如今也没见他们寄过火柴盒大小的包裹,难道老林小张表哥的爹妈是开银行的?印钞的?开海盗船的?哼! 我把报纸又翻回第一版,想再打发一点时间,感觉门里闪进来一个人影,常年养成不多事的习惯让我近乎木讷,目光仍在报纸上游离,人影在我前面停住,两只大巴掌撑在我的办公桌上。我把报纸一推,眼里只有惊诧,娘的,这不是张摔跤吗?大半年没见过,今天居然打了根鲜红的领带,换了个人似的。“演戏呀?”按捺住突然转好的心情,一把抓住发亮的领带,我知道,那一刻,我满脸都是知青的匪气。张摔跤掰开我的手,像女人一样仔细地抚平领带上的皱褶,“文明一点好不好?”他翻转领带指着商标说:“看见没有?”他用粤语学着电视里的广告:“金利来,男人的世界。”张摔跤黑白分明的眼珠在眼圈里转了几个来回,诡异的笑脸显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伸出一个指头朝门口比划了一下,那情形,感觉好像是在告诉我上头屋里或是下头屋里什么地方躲了一只鸡还是鸭,他要动手了,让我给他望风。 张摔跤轻快地走在人行道上,我碎步紧跟在后面,这是在单位上养成的习惯,费力不讨好却十分的相安,在领导和同事面前我从不敢越雷池半步。跟张摔跤一起,虽然也慢了半拍,眼前却总有一抹绿色,有股春天的气息。我是最沉不住气的人,莫名其妙地跟在张摔跤后面,不禁心里好奇,总是重复一句话,“我们这是去哪里?”张摔跤的态度和他的着装一样与以往完全大不同,不急不慢甚至有点不耐烦,“问什么问,说好了带你见个人。”就这样,我像马后王横更像慈禧身旁的小李子,花了比平时多出两倍的气力,走了十几分钟来到这座城市最好的喜来登酒店。 电梯把我们送到十二层,印花的壁纸、厚实的地毯在走廊柔和的灯光照射下,像一幅暖色调的油画,走廊内静悄悄的,就连我们两个大男人的脚步声都被舒适的地毯吸收得干干净净。我放慢了脚步,低声说:“你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噻?”张摔跤抓住我的手臂半是嘻哈半是烦恼,“你这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婆婆妈妈,还怕我把你卖了不成,就你这样想当鸭都不够条件哩。”我甩了一下手臂,却没能挣脱张摔跤的爪子,无奈地说:“你行,你妈妈的南京板鸭,湖南酱板鸭,北京……” 我们在镶有1220铜字的房门前停住了脚步,我也闭紧了啰嗦的嘴。张摔跤拉扯了一下金利来领带,站直了身子,还轻轻咳嗽了一声才弯起中指在门上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叫了声“方董”。门很快就开了,一股浓烈的香味先从门里飘出来,好味道,却有点熏人,门开处,一个女人站在我们面前,我眯起眼上下打量,这次不单是习惯,还夹杂有香味的刺激。第一印象是二十个涂得血红的指(趾)甲盖,然后是华丽的连衣裙上闪亮的珠片,还有梅超风一样的黑眼圈和吸血鬼一样的嘴唇。眼前的女人伸开双臂一把搂住了我,“还认得我吗?我的竹竿子吔!”好亲切的乡音,我的第二语种。“你是……”我尽量把身子往后靠,“你是方……”两条丰润的胳膊又把我拉近,“是的是的,谢谢你还记得我,我是女恋爱啊!快,快进来坐。”女恋爱挽起了我的手臂,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反身指着门上的号码问:“记得这组数字吗?”我点点头,张摔跤忙说:“方董住的房间号码是十二楼二十号房,记得哦。”我笑笑,“这是一个纪念日,是我们下乡的日子。”女恋爱捏紧了我的手臂,“只有你才是有心人。”张摔跤尴尬地笑笑,在我们身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女恋爱住的是一个大套间,五星级酒店里的套间绝对豪华,连同女恋爱一起,很像眼下流行港台电视剧里的场景。在客厅舒适的沙发上坐下,张摔跤就问:“喝点什么?鲁矛。”听起来怪怪的,以往的阳刚气荡然无存。女恋爱手一扬,“有什么喝的都拿来,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女恋爱朝我这边挪过身子,“你过得好吗?竹竿子。”我想点点头,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曾经听说过女恋爱的传奇,可从没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奢华见面。张摔跤的举动更让我费解,往日五大三粗的汉子今天变得如此斯文、小意。面对昔日的同学、一个屋檐下讨生活的知青朋友顿时觉得陌生,不由得拘束起来。我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想想,又加了两个字,“还可以。” 张摔跤用一个托盘端来好多的瓶瓶罐罐,有正在冒着热气的咖啡和茶,有蒙着一层雾水的可乐,有透明瓶子装着的矿泉水,甚至还有一瓶洋酒。“随便,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女恋爱指着放在茶几上的饮品,忽然,她笑起来,“这些东西要是放在我们知青点,早就抢光了。”女恋爱“啪”地打开了一听可乐,喷出一丝丝清凉的雾气,她就着罐子重重地喝了一口,可乐罐上留下了她嘴唇的印痕。我确实被女恋爱的豪爽镇住了,可乐和矿泉水在当时还是奢侈品,这一托盘的饮品值我两个月的工资。我指指茶杯,“我喝茶吧。”女恋爱忙起身从托盘里端出一杯茶放在了我面前,“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说实话,那时在知青点,我最敬重的就是你,最佩服的也是你。”被别人这样近距离赞扬,我很不好意思,忙说:“你过奖了,”我下意识地摸摸花白了的头,“老了,起码也是未老先衰。”女恋爱把手一扬,“不不,我这个人不拐弯抹角,这么些年,别的没长进,就是肠子越长越直。讲真的,竹竿子,我是特别的怀念我们知青点的生活。”她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事,麻利地起身对我说:“有样东西,你定会喜欢。”她从电视机旁拿出一个精致的印花铁罐,摇一摇,哗哗作响。“猜一猜是什么?”我被眼前这个女人近乎天真的举动感动了,笑了笑说:“看样子是罐糖果,听声音却像是炒蚕豆。”方董事长如同被雷电击中,好一阵才说:“神了,我服了你。”她把铁罐揭开,果然是大半罐蚕豆,我拿了一粒丢进嘴里,问她:“怎么,你喜欢?”方璐璐在我身旁坐下,深深地叹了口气,“能忘吗?几十年了,我总是随身带上一把蚕豆,每当我消沉的时候,落魄的时候,嚼上几粒,特别提神醒脑,它是我的鸦片。” 眼前这个明星样的富态女人,我曾经非常的鄙视过她,自从她从树林子里躲开押送的基干民兵消失后,贫下中农常拿她来调侃我们,无名火就会骤燃,便会在心里恶毒地咒骂她。我也非常的恨过她,恨她绝情,好端端的一个男恋爱被她折磨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让人心酸。可是,几声竹竿子让我动了恻隐之心,一把蚕豆更是让我对她高看一眼,我的知青伙伴!唉,人生在世各有各的难处,不过,从她率真的言谈和质朴的举止中看得出来她还是恋旧的。这么一想,我也坦然了,有意把蚕豆咬得嘎嘣响,喝了一口茶,“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方……”没让我把她的名字说出来,方璐璐伸出戴着明晃晃的戒指的手直摇,“别别,不要叫那个名字,还是叫我女恋爱的好,这还是你取的,我喜欢。”坐在一旁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的张摔跤说:“我的外号也是他取的,还有酋长……”女恋爱白了张摔跤一眼,“哎呀,这个谁不知道?”说罢,从一个精致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我,“你看,我真的喜欢你帮我取的名字。”我接过名片,眯眼,清一色的繁体字,默念:环宇国际投资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LIANAI·F。我心里一阵感动,真不容易,几十年了,真情还在,只觉得有股化成了水的热情想从眼眶里流露出来。 “哟,哟哟,都董事长了,怪不得张摔跤左一个方董右一个方董的,我还以为你改了名字呢。”说话间,我觉得一只脚又走进了知青点的破旧门槛。“笑话了吧,现在做生意不这样不行,不过在你竹竿子面前我不做假,你也别当真,半真半假,你就打个对折吧。”说罢,女恋爱笑得咯咯的。她抬起手腕看了看錶,对张摔跤说:“你去租辆车,把领导接来。”张摔跤应声走了,我也忙站起身来,“你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女恋爱又哈哈大笑起来,“不不,你别走,这个领导是我的也是你的呀。”我说:“哪能呢,风车都搅不拢的事。” 她执意让我坐下,“万事皆有可能,你说酋长是不是你的领导?是不是我的领导?”我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你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