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四十

欸咿呀未

       冬天，万物休眠。

       按说劳累了一年的农民也该和牲口一样于农闲时节窝在家里好生养息，治治病、疗疗伤，修整农具、检漏粉墙。可是，大跃进时期的大砍伐严重的破坏了生态环境，严重的水土流失造成河流拥堵，春汛时节洪水泛滥，淹没农田冲毁房屋的事时有发生，没办法，只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于是，冬修水利成了每年必不可少的事情，所有壮劳力都被派到了水利工地。

      农民，当然包括了我们知青，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过最怕的莫过于夏天的双抢和冬修水利。双抢，顾名思义，就是要进度，要抢着把春天种下去的粮食收回来，又要把秋天收割的粮食赶在立秋前种下去，没早没晚地在田地里劳作，每天就算有四十八小时好像也不够用。烈日下，精疲力竭的人最深的印象就是酷暑难当，热得你汗流浃背，烤得你背上挂满鸽子蛋大小的水泡泡，晒得你中暑倒在田头干呕白沫。那时的农村太阳一落山便黑灯瞎火的，除了男女那点事少有其他娱乐，可是双抢时节却流行这样一句经典，“双抢双抢，女人不想，双抢上岸，妹子搞烂。”

       虽然双抢和冬修水利同样辛苦，但是我情愿选择修水利，因为水利工地远在河堤旁，生产队集体开伙，一天劳累下来不必为做饭而再费心机。冬修水利的排场你见过吗？中国就是人多，那才叫壮观！整条河道的两岸布满了我们——世袭的农民和文革的新农民，以每个生产队为基本单位划分责任地段，延绵数十里看不到尽头。我们每天便重复着把河床上的淤泥一担一担挑到河堤上，筑成新的长堤，这样的安排我想应该是沿袭了我国历史的光荣，五千年来中国的农民一直和孟姜女的丈夫一样，用血肉之躯构筑保卫自己家园的大小长城。

       每天黎明时分，高音喇叭就会叫醒我们，半闭着眼穿上绒衣绒裤，套上白天御寒晚上当枕头的棉衣，再用一根索子在腰间系紧，然后弯腰把裤脚挽到膝盖，用棉帽包严实脑袋，怀着对潮湿地铺的留恋，极不情愿地走进五更寒冷的黎明。一踏进天地之间不由得我不精神，河边寒风没遮没拦地从北方刮来，穿透力极强，它从我的领口、袖口、裤脚里钻进我的身体，就如同几股凉水在身上流过，这样的时候是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打上几个寒噤，这样的时候我选择迅速走向我们的工地，希望通过超强的劳动来抵御寒冷。我们参与的水利工程其实非常的简单，当地人把它形象地叫做“挑堤”，就是把河床上常年堆积的淤泥用最原始的方式，一条扁担两个畚箕挑到河堤上，祈求来年洪水不会漫过加固增高的堤坝，人畜平安、作物丰硕。

      冬季干枯了的河床表面布满了龟裂的痕迹，像久旱的农田更像塞外的戈壁，毫无生气。第一次参加挑堤，我诧异大冷天的为什么都光着脚，当我穿着仍有两成新的解放鞋一脚踏进去，即刻陷进齐腿肚子的淤泥里，提起一直脚，一只鞋子留在了泥泞中，再提起一条腿，另一只鞋子也在淤泥里与邻近的鞋配了对，我舍不得，弯腰去摸，身旁的农友们丝毫不吝啬本就不多的热情，围着我打趣，“竹竿子，抓脚鱼呀？小心咬了手指头哦！”这个玩笑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再教育的课题，也是我认识自然、了解自然当好农民的必修课。

       挑堤看视简单，其实不然，否则终日下力的农民为什么会畏惧冬修水利？从距离河堤二十来米的河滩上挑起一担扎实的淤泥足有一百七八十斤，本就稀烂的淤泥经过一年的水压格外的粘，一脚踏下去真的叫难以自拔，肩上的那副担子顿觉分外沉重压人。好不容易走出了泥泞，再上河堤，便是十多米高五十度以上的陡坡，鼻子嘴巴三个窟窿出气进气都忙乎不过来，这样的重复劳动从早上天不亮到晚上点灯才有了个尽头。拖着麻木了的一双赤脚走进临时住处，（一般都是征用就近农民的杂屋、生产队的工棚）顿时便有找到了家的感觉。尽管打地铺，好歹能坐在铺垫蓬松稻草的铺位上，脚上多余的烂泥已在外面的水圳洗了个头道，住所里有队上专职的伙夫做饭，此时，他已烧好了一锅滚烫的热水，舀一盆，端到地铺的当头，双脚泡在里面，人便就势仰面朝天瘫在了铺上，脚在热水里浸泡一袋烟的功夫才觉得水有点烫人，如果再卷根喇叭筒抽上一口，就会云里雾里的像偎在福窝里一样自足。

      一般情况下，我会抓紧从寒冷转换到温暖、从疲惫解脱到放松的这个时间小睡一会，直到开饭时碗筷敲打得一片响，便一个翻滚爬起来挤进热气腾腾的伙房。伙夫是我们队上的社员，一个人包揽了几十号壮劳力的吃喝用度还是蛮辛苦的，不过，在那昏暗的灶房里，他的脸面总是油光泛亮的。乡下人会过日子，伙夫让大家搭伙买了一头半大的猪，每天的剩菜剩饭潲水供着它，待到完工时杀了犒劳精疲力竭的我们。

      平日每天三餐，餐餐每人一碗清水煮白菜外加一勺辣椒炒酸菜，米饭不限量，半斤米一钵的饭随便你吃，但年终结算时会扣得清清楚楚。我的饭量基本是固定的：早上一钵，有时会和张摔跤两人吃三钵，中午晚上靠得住是各两钵。够多的了吧，可是吃下去的这些饭菜往往挨不到下顿就饿得慌，我有低血糖的毛病，有次晕倒在堤坝上，张摔跤把我背到地铺上睡了一天，第二天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有天又是晚饭时候，保管员对张摔跤说：“你不是很能吃吗？我赌你吃四钵饭，吃完了算我的，吃不完赔我六钵。”人在一起总是要找乐子的，尤其是几十号男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保管员的挑逗顿时让拥挤的屋顶下变成了斗鸡场一样热闹，我们三个被围在了几层人中间。吃过亏的保管员一直都在想方设法要从知青身上挣回一点颜面，他得意地摇头晃脑，“哈哈，量你不敢。”张摔跤性子急，容不得别人撩拨，把肚子一拍，“老子有什么好怕的，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拿饭来！”保管员一看架势便想赖，“一个人不行，你，”他指着我，“你们一起才算数。”保管员找我单挑时张摔跤救了我，现在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也跟着张摔跤一样匪气十足地说：“少他妈的啰嗦，老子蹲在地上吃，站起来都算输。”四周再次爆发出一阵吆喝，伙夫用一个锅盖端来赌博用的饭菜，好大一堆，我和张摔跤面对面地蹲着，不是很费力地吃光了摆在两人之间的八钵米饭，两大盆水煮白菜和一小碟算得上精贵的辣酸菜。我们赢了，从此，又多了一个饿痨鬼的称谓。

龙行天下

入冬去干民工活，
每天辛苦特别饿，
俩人一共吃八碗，
再加两盆煮菜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