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挺美的的春梦。 我走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山谷里，到处是奇花异草，芳香扑鼻，突然看见，远处的山坡上，有座精致小巧的别墅，别墅的楼上，隐隐现出子湘的秀丽身影，我奔跑着，我呼唤着，她听到了，频频向我招手，我跑进别墅，却找不到上楼的楼梯，正在着急的时候，子湘从她的窗口悄悄的放下一副绳梯，我顺着绳梯爬上去，跳进房间，子湘迎着我，脉脉含情，我情不自禁的拥抱着她，甜甜的亲吻着她，我体内的岩浆汹涌澎湃，喷涌而出…… 从梦中醒过来，我既激动，又羞愧，久久难以入睡，我打开电筒，在被窝里默诵着俄语单词。 我的俄语突飞猛进。 我知道，只有把俄语成绩提上去，我才能跨进大学之门，只有跨进大学之门，我和子湘才有未来，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我不清晰，但应该是我们能经常通信，经常聊天，公开约会，一同去看电影。 少男少女的初恋，处于高亢的清教徒时代，是绝不会幻想恩爱夫妻的调情做爱，温馨家庭的柴米油盐，初恋就是把对方看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是自己最亲爱的人，是自己最喜欢的人。愉快的交流，喜悦的相会，甜蜜的思念，美妙的误会，有这四者就足够了。这种柏拉图式的恋情，多年以后回忆，还是会为她的纯粹高尚所感动。 我养成了晚读的习惯，每晚睡觉前10分钟，把要记的俄语单词和课文朗读几遍，熄灯后，在心中默诵二遍，没记住的，打开电筒在被窝里看一看，然后念念有词的进入梦乡，同学们说，我经常在梦话中说着流利的俄语。后来我学了心理学，知道这种记忆方法，是排除了后摄抑制，很有效果。 我把俄语课本的每一篇课文都背诵下来，尤其是名家名篇，反复朗诵，反复领悟，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我简直可以倒背如流，她让我领会了俄罗斯诗歌的优美节奏和神奇韵律。 我向班主任王老师毛遂自荐，要求当俄语课代表，这样我就更有动力，有压力，有机会学好俄语，王老师答应了我的要求，此后，每节俄语课前，我要用俄语向老师报告天气和班级情况，强化了口语练习，我订阅了二种学习俄语的杂志，加大了俄语原著的阅读量，我还和苏联列宁格勒35学校一个叫卡佳的姑娘交了朋友，经常用俄语通信，起初我写的信，都要寄给子湘帮助修改，后来我就能独立的和卡佳交流了。 我的俄语成绩由全班倒数第一，稳定进入到班级前三名，五一的校俄语竞赛，我获得了第一名，令俄语老师刮目相看，号召俄语成绩差的同学向我学习。 更重要的是俄语的突飞猛进极大地提升了我的自信心，我的文科就不要说了，一直遥遥领先，我的理科原来属于中游水平，现在也进入了上游行列，我甚至认为，考一个北大清华，也不需太多努力，我喜形于色的告诉了子湘，子湘给我迎头棒喝，说，你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班级前几名有什么了不起，我的总分是学校前三名，还时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呢。 这个时候，阶级斗争的风暴刮进了平静的校园，阶级斗争的大棒挥舞得越来越起劲。最高权威口含天宪的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此言一出，乌云翻滚。学校里也开始大讲特讲阶级斗争了。 我的家庭成分原来是“自由职业兼地主”，因为我父亲是一位医术高超的老中医，全家生活来源主要依靠我父亲的收入，但生活在农村，又不能没土地，买了4亩良田，由我母亲和父亲的徒弟们耕种，没有雇用一个长工，怎么样也和地主不沾边，但由于我家收入丰厚，生活富足，住房是全村的豪华建筑，经常借钱他人，收取利息，土改工作组认为，收取利息就是剥削，全村第一富的人家不打成地主，谁还能做地主？争论再三，划为“自由职业兼地主”，但这次在学校清查家庭成分的运动中，宁左勿右，我的家庭成分被定为“地主”，除掉了前面的“自由职业兼”5个字，也不给我说理由，从此我成为了“地主子女”。 学校里开始组织我们出身不好的学生上团课了，要我们认清家庭的剥削本质，要与家庭划清界线，时刻警惕阶级敌人的破坏，在大风大浪，面临考验时，要坚定地大义灭亲，和党和人民站在一起。还冠冕堂皇的告诫我们，不要背思想包袱，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 我向子湘叙述我的不平：我父亲解放后的政治地位很高，是连续三届的县人大委员，县中医院院长，享受高级知识分子待遇，反右斗争中，坚定地反击右派“中医今不如昔”的言论，为党的中医政策大唱赞歌，最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给我们的遗言中，要我们永远跟共产党走。这样进步的父亲，你叫我如何与他划清界限？ 子湘回信说，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我也很冤，只能同病相怜吧。这次清查学生家庭成分，我的家庭成分被定为资本家，可我在南京的弟弟，妹妹成分是“革命军人”，我爸爸是解放军的高级干部。上面的解释是，我随奶奶生活，就应填我爷爷的“资本家”成分，党有这样的政策吗？我不知如何声辩，我该去何处讨公道？我建议她，干脆转学去南京。她回信说，我爸爸妈妈对我很亲，当然我愿意去南京，但我从小由我奶奶带大，我舍不得离开她，现在也需要照顾她。再说我不信考大学只看成分，不看成绩，即使出身不好，不是还有重在表现吗？ 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蛊惑下，年轻人神经过敏，捕风捉影，到处用放大镜去发现文艺作品中的三反（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言行，北京师范的一个学生，公开批评《社会主义好》是支坏歌，理由是它不讲阶级，不讲阶级斗争，不讲无产阶级专政。还有个中学生发现，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的《你追我赶》的油画里，一片荒草中隐含着一条反革命标语，我翻来覆去的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有个著名诗人当时在诗中写道： 呵，要不要再问园丁： 我们的花园里 会不会还有 杂草再生？ 梅花的枝条上， 会不会有人 暗中嫁接 有毒的葛藤？…… ……从营房门口 那假装 磨剪子的 坏蛋， 到躲在角落里 缝补旧梦的 某些先生…… 呵，祖国道路上的 每一个暗影， 都使我们燃起 阶级仇恨的 不灭的火种； 我读了这样的诗后，每一次遇到磨剪刀，补皮鞋的社会边缘人，我都会睁大着警惕的眼睛。 几乎是一夜之间，学校走廊的盆栽鲜花全部撤除了，花圃里的珍贵花木也被铲除了，据说，伟大领袖发话了，摆设盆花是旧社会留下来的东西，是封资修的东西，只有那些吃了饭没有事情做的人，才有闲工夫养花摆花。我们学校的宗旨是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怎么能让代表封资修的鲜花盆栽来腐蚀年轻人呢？ 我们还积极参与国际上的阶级斗争，几乎每二三个月都要上街游行示威一次，或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战争，或到街上高呼“要古巴，不要美国佬”，或欢呼亚非拉人民取得的一个又一个胜利，我们气愤填膺的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我们欢天喜地的歌唱：“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我们人多势众，我们举臂成林，我们的北京更是气势豪迈，欢迎非洲几内亚总统的人数大大超过他的本国人口，大灭了各国反动派的威风，大长了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志气。 这时，我国与苏联的关系越来越差，我们骂苏联是修正主义，是革命的叛徒，反修防修成为政治课的最重要内容，学校根据上面的指示，要我们与苏联学生通信时，宣传毛泽东思想，把《人民日报》的反修社论寄给对方，我不得不向列宁格勒35学校的卡佳寄去了我国大量的反修政治宣传品，从此之后，卡佳就再也不给我来信了。 八 进入高二，我班换了个班主任。王老师是摘帽右派，被清除出教师队伍，新班主任姓尹，教我们外语，武汉大学毕业的，很年轻，26、7岁，正在积极要求进步，争取入党，在执行党的阶级路线上，别出心裁，标新立异。首先，他改选了高一的班委会，团支部，家庭成分不好的，父母稍有一点政治、经济问题的从班子里退出去，换上了根正苗红的工人、贫下中农子女，我的好朋友龙继华，父亲、祖父都是货真价实的工人，尽管学习成绩位居中游，这次也被任命为班长。第二，他把这些家庭成分很纯正的学生组织成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中心小组”，每周举行一次学习活动，要紧密联系班级的实际情况，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打击歪风邪气，要指导班级的学毛著活动，随时可以向班主任和老师提出尖锐的批评和建议。第三，工人，贫下中农子女在各科练习本的封页左上方画一个红色的五角星，各科任老师见此，一定要格外认真批改，发现问题不过夜，要迅速对学生查缺补漏。 这三个措施在班上推行，打击了一大片，使大多数学生心情忧郁，感觉低人一等，因为班上56个学生中，只有7个真正的工农子女。“学毛著中心小组”的李秋妹就向语文老师提意见，说他每天上课的皮鞋檫得雪亮，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我们的语文老师诚惶诚恐，上课时向学生检讨，从此后，每天上课穿着草鞋，说要学习南京路上好八连，在糖衣炮弹中站稳脚跟。不少老师上课都有点忐忑不安，担心无意中流露出封资修观点。但由于政治挂帅，方向正确，符合党的阶级路线，这种激烈的做法被推广到全校各班级，后来市教育局的书记到我校蹲点，又把他的做法归纳为三个一：一个班子，一个小组，一颗红星。并向全市各校推广，尹老师因此很快就入了党。 子湘给我来信，说道：你们学校的经验前几天在我校推行，林老师对我说，我的团支书职务可以保留，虽然我出身不好，但是党的政策有一条，重在政治表现，你的政治表现很好嘛，我和学校决定保留你的职务，这也是落实党的政策，给其他出身不好的同学做榜样。我不想做这个榜样，我想辞职，你说呢？ 我回信说，不要辞职，今后考大学填档案，有这个团支书职务，说明你的政治表现不错。她接受了我的建议，同时告诉我一件伤心事，三中学习成绩特优的、全校有名的王不凡今年高考落榜，此事震动了全校师生。特优生王不凡高二时获得全国数学竞赛第一名，清华大学、浙江大学向他打开了大门，但他认为自己基础不够扎实，坚持要读完高中，在高三这一年，由于他父亲查出了100元的贪污问题，判了二年徒刑，他的家庭成分由“职员”变为了“坏分子”，同时，有二次反修防修的报告大会他没有参加，政治品德表现被评为“三等”，由于这二点，尽管王不凡高考考得很好，还是名落孙山。接到落榜的通知后，他经常失眠，半夜三更，猛捶床板，大声哭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开学初，还到学校里大吵大闹，派出所抓去关了半个月，出来后就疯掉了，我有时上学，还能看到他，躲在街头巷尾，疯疯癫癫，仰天大哭……唉，太惨了。 我也告诉她，我刚经历的一件伤心事，因为我二哥生病在外地就医，没有及时给我寄来学费，我必须办理推迟一个月的学费缓交手续，才能报名注册，我去找新班主任尹老师，他开始还热情，后来翻开学生的档案，知道我是“地主子女”后，立即变脸，说这个事情我无法解决，你去找总务主任，我找到总务主任，总务主任气势汹汹的教训我，一个暑假，都准备不好学费吗？大家都像你一样，学校还能办吗？见我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动了恻隐之心，告诉我，每个班上有几个可以缓交的指标，你去找班主任。我又回头找班主任，他正在和颜悦色的对一个工农子女说，你去办缓交手续吧，迟二个月交不要紧。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把总务主任的话转述了一遍，他冷若冰霜的告诉我，不错，班主任是掌握了几个指标，但首先要照顾工农子女。说完，要我走人：你去找人借嘛。我说：我赣州举目无亲。他说，那我不管，你不能按时报名注册，就只能做休学处理。我强忍着悲恸，走到无人处，放声大哭，我心想。我在学校，如此受歧视，不就是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我还读这个高中干什么、我真想，明天就走出校门，上山下乡，去广阔天地炼红心。 没想到，子湘接到我这封信后，立即托我的外甥欧阳法给我带来学费，说我太多愁善感了，小事一桩，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立即托欧阳法带回去，因我的学费缓交难题第二天就解决了。
| 
发表于 2016-6-27 09:10:24
收藏
发表于 2016-6-27 10:4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