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欸咿呀未 于 2016-6-27 21:52 编辑
有天我和以往一样无所适从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装着喝茶看报,那些想串成文章的珠子一颗一颗在脑子里溜动,却始终无法连在一起。电话铃响了,是找我的。我从电话里听出是张摔跤的声音,虽然有阵子没见面,但我明显感觉他说话的语速慢了下来,也少了那些本不该用的代名词和语气助词,他要我出来,说是在路边等我。我来到公司门口看见一辆三菱吉普停在路边,张摔跤坐在方向盘后面朝我招手。哦啊,都自己开上车了,想想我的熊猫单车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反正心里有点乱。 张摔跤让我上了他的车,他说刚去省外经委办完事,已是中午饭时候了,一起去吃饭聊聊天。他把车停在喜来登酒店,轻车熟路带我进了粤菜餐厅,两个服务员殷勤地迎上来,“张总,今天几个人用餐?”张摔跤伸出两个指头。服务员把嘴角拉得像挂在胸前微笑服务徽章上的卡通人物,“还坐老地方?”张摔跤点点头,应了声“好”。张摔跤把厚厚一本菜单推到我面前,“想吃什么随便点吧。”我一下子拘谨起来,不由得客气地说:“你点吧,客随主便。”张摔跤说:“下午我还得赶回公司去,就不喝白的了,来点啤的好吗?”我机械地点点头,客随主便嘛。 我觉得我退化了,见了同过几年窗、一起下过乡的老同学老朋友竟找不到说话的由头。喝了两口啤酒,我终于开启了一句客套,“我们好久没见过了吧?”张摔跤正在摆弄手机,听我一说忙放下手机:“只怕是差不多有一年了吧,太忙了。”开了个头,后面就容易多了。想想我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还是觉得找点事情随便聊聊也会好打发日子一些,便问:“都忙些什么呢?”问起做事,张摔跤来劲了,他放下酒杯说道:“你看啊,先是报批办手续,接着就是征地建厂房,紧跟着调试设备招工培训,忙了整整八个月,总以为开工投产会轻松一些,结果更忙,这在我们那里绝无先例,算得上深圳速度了。当然啦,当地各级政府配合得很好,不过,也是方董会做人,”“方董?”我似乎还是不习惯,张摔跤说:“就是女恋爱嘛,说真的要不是她会处理关系,也不会这么顺利,如今在中国办事真的难呐!”张摔跤喝了一大口啤酒,像是要把那些难处也一口吞下去。 张摔跤把空了的啤酒杯放在餐桌上,服务员立刻满上,张摔跤说:“你想把我灌醉?”服务员嫣然一笑,“哪能呢,谁不知道张总您的海量呀。”张摔跤对我说:“现在啊,人人都有商业意识,你看,服务员搞推销让你心服口服。”我说:“她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张摔跤俯过身子,朝我伸出大拇指,“你这是经典,是对商业社会的精辟慨括,其实做生意就是你下钓我咬钩的交替运作,有水平。”他靠回椅背点燃了一支烟,像是记起了什么,问道:“你也来一支?”我点点头,客随主便嘛。他吐出一口烟雾,一个烟圈摇摇晃晃向我飘过来,我急忙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从迎面而来的烟圈中钻了过去,两人像坐在茅草顶下的工棚里一样笑得好开心。张摔跤说:“军师就是军师,总是技高一筹。”我说:“过奖了,我是狗肉上不得正板,也是茅茨里的搅屎棍闻(文)不得舞(武)不得。”“你呀你,书呆子一个,讲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张摔跤边说边摇头。我不知是褒是贬,但我清楚自己是有些呆,尤其是最近好像老年痴呆频频在向我招手。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这个呆子前面决不可加一个书字,我哪能有格成为书呆子?文革毁了我,下乡耽误了我,按现在的科技水平充其量能算个半文盲就算对得起社会了。他接着说:“我们一起干吧,其实方董也有这个意思。她的初衷有两个,一是她很怀念我们的知青生活,总是幻想有一天我们几个又能住在同一屋檐下,同在一口锅里抢饭吃。”我笑笑,“太天真了,幼稚得可笑,你觉得可能吗?”张摔跤说:“是有些可笑,但方董的心是好的,这个人呐,别看她现在大大咧咧心底里却还停留在知青年代。前些时候她把酋长接过去小住了几天,”我觉得意思,便插嘴问酋长的近况。张摔跤说:“你别急嘛,我正是要告诉你的。酋长现在非常的消沉,那么大一个国企说垮就垮掉了,她也算是下岗了,那么好强的人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我说:“她有靠山呐,她的老头不是很有权势吗?”张摔跤把眼睛瞪得好大看着我,“哎,你是生活在外星啊?她老公的事电视跟踪报道了好几天呐。”我不自在地笑笑,“家里就一台电视机,老婆捧着要看韩剧,再说那些新闻真真假假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最多就是看看天气预报,知道第二天上班要不要穿雨衣就够了。哎,她老头子怎么啦?”同学的丈夫我还是应该关心才是。张摔跤叹了口气,“她老公原本是个县团级,为了上个台阶解决待遇到处请客送礼,一个处级干部能有几个工资让他花销?于是他就到处索贿受贿,电视里说有好几千万哩。”我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舌头,“这么多啊,他娘的也不想想后果。”麵铺老板见着了不啐他一脸浓痰才怪。张摔跤冷笑一声,“现在的贪官啊是一不怕死,二不嫌多,要不然如今办件事哪会那么难,没钱寸步难行哩。”张摔跤边说边搓着三个指头,“这些贪官胆大艺高,越来越精,现金太多不敢收,银行转账怕有记录,他丢给你一个地址,你就特快专递寄包裹好了,权且当做书刊印刷品,要了你的钱还做得好清高,儒雅得很哩,酋长的老公可能也是太张狂了。 方董是看了电视才去找的她,一开始酋长不肯见一会说在外地一会说有事,我说人家不愿意就别勉强了,方董说家里出了事总是有损面子的,现在她有难,我不能不管,方董跑了三趟,真正算得上三顾茅庐了才见上面。好劝歹劝拉到我们公司,方董亲自陪她住了三天。”我把酒杯举到齐眼睛,透过玻璃看着张大个子,嬉笑着问:“你们旧地重游,难道就没有演绎丁点浪漫?”张摔跤朝我把烟头一弹,正好落在啤酒杯里,“嗤”的一声湮灭了烟头,他说:“你这样的人呐就是酸。” 我不由得对女恋爱肃然起敬,旁人看来昔日的同学知青好友遭遇的不幸只是社会中发生的一件极小事情,可是我的同学我的知青好友却以极复杂的方式来对待,不能不让我从内心钦佩。张摔跤说:“方董非常同情酋长的处境,邀请她来参与工作,你猜她这么说?”我掏出一个硬币往天上一抛,左手接住右手再拍紧,松开一看国徽在上,我说:“她要当酋长。”张摔跤惊得站了起来,“神了,我服了你啦。”我招招手要他坐下,“你轻点好吗,别人真的以为我是算八字的哩。”你别说真还惊动了不远处一个用餐的人,就是那个最喜欢喊我乡里X却又和我走得很近了的司机,他剔着牙走过来拍了我一下肩膀,“乡里X,吃饭噢?”我忙站起来说:“一起吃一点?”司机把牙签折断,随手丢在地毯上,“吃过了,曹老板在上面。”他把手往上指指。张摔跤递过一支烟,司机接过上下打量了一会,“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说:“这个城市就这么大,东边不见西边见的。”“那是那是。”司机点点头匆匆走了。张摔跤看着走远的司机,“这是你们公司开车的吧?”这回轮到我疑惑,“你认识他?难怪他说在哪里见过你。”“有次方董和他的老板,其实也是你的老板谈事情,是他开的车。”张摔跤说得轻描淡写。奇了怪了,我从没有听说过公司和女恋爱有生意,也没有听张摔跤说过要和我们公司做买卖,张摔跤凑近身子说:“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那个老板呐,良心大大的太黑,不是个东西。好了,不讲这王八蛋了,还是说说我们自己有味。” 张摔跤朝四周看了看坐下来接着原来的话题说:“你是会看人,看得准。其实她要我这个位置我让给她就是,反正都是帮方董打工,只是她这个人个性太强难得配合。这件事让方董沉默了好几天,我想她应该是很为难的。”我说:“这样也好,让她死了这条心,好多的事是不能强求的。”张摔跤点点头,“我们六个人,死了一个,一个怪怪的,还有一个人我都不敢向他提起,最后就只剩下你啦,怎么样,来不来?”老同学又向我发出了邀请。 我当然也恋旧,那段刻骨铭心的生活怎能忘记?八年呐,人生有几个八年?头一个八年是无知的八年,第二个八年是懵懂的八年,第三个八年是成型的八年,第四个八年是庸碌的八年,第五个八年是困惑的八年,第六个八年是沮丧的八年,第七个八年是无奈的八年,后面还有几个八年?再多也只是等待的日子了。我觉得人的第三个八年是一生中最宝贵的,我之所以说它是成型的八年,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人不管是从学校里出来还是从社会中走过都形成了自己的基本世界观,对社会有了一个比较深刻的认知,对自己也有了一个较为彻底的了解。在我的第三个八年中我最希望的就是社会安定、家庭和睦幸福、人身有保障。即使是现在,这也仍然是我最大的心愿。我招工回城后一直是心存感恩和愉悦的,但担忧也一直伴随在高兴周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呐,我常常做梦被遣送到了我下放的地方,醒来一身盗汗不知身在何处。我不是杞人忧天,如果成型时在你周围发生过提心吊胆的事,这个阴影就会和肺结核的钙化点一样一辈子粘在你身上心上,想掰都掰不掉。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这个人在现今这样的环境下心满意足甚至还有些贪图安逸,好不容易被招工了,成为了国家的正式职工,而且还挂着以工代干的牌子,上班发工资、生病用公费医疗,老了还能拿百分之八十的退休金,如果被评了先进说不定还可以再加五个点,放着这样的金饭碗我舍不得丢。虽然张摔跤开上了高级车进出馆子像走大路,我总觉得不稳妥,到底拿的不是国家的钱做的不是国家的人了,我怕。 张摔跤看出了我的犹豫,“你这个人呐,一辈子优柔寡断随遇而安,先不做决定没问题,找个时间来看看总可以的嘛。”他看看表,“我还要赶路,方董的第二个心愿我就不讲了,你自己去感受好了。”我送他上车,他从汽车尾箱里拿出一个好大的纸袋子,“这是我们新近生产的鞋子,出口到德国的,多换换鞋子免得脚臭,乡里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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