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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随岁月悠长 ——清明,怀念我的外祖母张参 陕西知青 徐新民
岁月蹉跎,一晃我的外祖母(我称姥姥)已经去世近30年了。多年来,我时常夜半醒来,枕巾泪湿一片,皆是祖孙梦中相见。曾多次想写点儿文字以示纪念,终因伤感而辍笔。此刻,春雨纷纷,路人断魂,我打开电脑,把姥姥“搀进”她从未见过的电脑里,用键盘还原记忆中她的模样,让她说话、微笑、应答我的呼唤、吃我给她买的好吃的东西、给她讲外面的事情,看她似懂非懂的表情……
一
姥姥是解放前随老爷从老家河南鄢陵县逃荒出来,落脚在咸阳火车站附近的城市农民。家里还有老爷、母亲、舅舅和姨,以后舅舅娶了舅母进门。我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小学第二学期随母亲搬到了她上班的工厂,距姥姥家约有五里路,起初每天放学回姥姥家吃饭,以后只在周末回去看她,中学毕业下乡和工作以后回去就少了,所以,对姥姥的记忆主要是在童年。 那时姥姥大概有五十多岁,是个非常善良、勤快、坚强、利落、能干的家庭妇女。她面容朴实,慈祥,岁月的风霜给她脸上留下了道道皱纹。她不识字,没有文化,裹着小脚,常穿一身大襟粗布衣衫,裤腰好像也宽大,还绑着腿,有着明显的旧社会过来的普通女人的烙印。但她干活非常利索,那时候,老爷、舅舅每天到队里干活,母亲和姨在工厂上班,这样,做饭、打扫、浆洗等全部家务全由她一人承担。 姥姥家是一个好大的院子,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厨房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做饭,当早晨的霞光照上西边的院墙,她已经在院子摆好饭桌和碗了。“伺候”了人“伺候”鸡(姥姥语),待老爷、舅舅他们吃完走了,她又麻利地收拾桌凳碗筷,打开鸡窝喂鸡,再洒水,打扫院子。院子大,得扫好一会儿,我常见她累得扶着院里的椿树,呻吟着把手伸到后面锤腰。做中午饭时,她两手或端着水盆、或拿着菜,“噔噔噔”地来往于厨房与堂屋,确保干活人一回来就能端碗吃饭。夜晚,一家人都安然入睡了,不知疲倦的姥姥还要戴着老花镜纺纱织布。我常常一觉醒来,看见她还坐在纺车前或织机上,面前昏暗的煤油灯光把她瘦小的身躯照映在屋顶,像山一样高大。有几次我爬下床到她跟前催她睡觉,而她往往压低声音催我“快钻被窝”,或是下来把我抱上床塞进被窝,又给我掖掖被角,回身又坐到织机上了,“哗啦、哗啦”的织机声伴我进入了梦乡。后来我上学后,家里没有闹钟,成夜纺线织布的姥姥就又成了我的“闹钟”,每天做好了早饭,五点多准时把我叫醒,现在想一想,那时候的姥姥,几乎是成夜不睡觉,白天黑夜的操劳,真的是太辛苦了! 那时候生活很清苦,吃、穿、烧、用等商品都很短缺,尤其是吃的食用油很少,主要是吃队里每年分的一点儿棉籽油。从不向困难低头的姥姥就搞起了“院落经济”,除过纺线织布,还在院子里种了枣树、香椿树,养了一群鸡和几只鸭,在院子西边种了小白菜、蒜苗、梅豆角等,还种了一片麦子。记得有一次几只小鸡娃钻进麦地里不出来,眼看天要黑了,姥姥怎么赶也赶不出来,这时,舅舅回来了,见状一撸袖子要进麦地抓,气的姥姥骂着不让他进,怕踩坏了麦子。姥姥的“院落经济”虽然微不足道,但增添了家人的乐趣,椿芽初露,满院溢香,全家人都为吃到鲜嫩的香椿而高兴,九、十月,红玛瑙般的大枣压弯了枝头,院落里荡漾着大人打枣忙、小孩满地抢的欢声笑语。 这时的姥姥,还做了一件堪称“奇迹”的事情:给小鸡娃动手术!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家里有五只小鸡娃忽然没精打采的老闭着眼睛,也不啄食,像得了病似的,如不赶快想办法,就只有死掉了。从小鸡嗉子里面有好多硬硬的东西上,姥姥估摸着是吃了不消化的东西,于是她做出了谁也想不到的决定:给小鸡开刀!在“力排众议”以后,那天午后,姥姥端来她的针线活筐,准备好剪刀、细线和一大一小两根针并给小针穿上线,又端来一碗清水,放了一些盐搅了搅,又把剪刀、针、线放在盐水里蘸了蘸。准备停当,她戴上老花镜,抓过一只小鸡,拔去鸡嗉子上的绒毛,并用盐水擦了擦,拿过剪刀,屏住呼吸,轻轻剪开了一个小口,在小鸡的挣扎中,姥姥镇静的拿过大针,用针鼻儿小心翼翼的把里面的硬物一个个拨出来,果然,都是些骨头渣块儿!接着,姥姥又麻利的用小针把刀口一针一针的缝了起来,这才把小鸡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篓子里,盖上盖儿,黑暗中的小鸡只小声的“嘀嘀”的叫了一阵儿就卧在里面不吱声了。姥姥接着把其余四只小鸡也做了一遍。奇迹果然出现了:第二天下午,当我把篓子端到院子把小鸡逐一抱出时,这些小鸡明显比开刀前精神多了,颤颤巍巍走了一会儿后,就开始低头啄我撒的小米,并融入鸡群队伍满院子跑了,站在一旁的姥姥也在我的欢呼中舒展了面容。
二
姥姥在我心中是一个伟大的长辈和了不起的女性。 然而我哪里知道,那时姥姥的心里,有着许多我不懂的苦痛。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曾两次看到她悲伤的哭泣。 第一次是在家中院子里。那天吃过午饭,一家人都走了,我在院里玩耍,姥姥坐在枣树下缝补衣服。玩着玩着,无意中我看见姥姥好像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扑簌”的往下掉。我有点儿害怕的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肩头问:“姥姥,你咋哭了?”听到我问,她停下针线,低着头,越发伤心的抽泣起来。我被姥姥的眼泪所感染,摇晃着她也哭了起来。见我也哭了,姥姥抬起头,用她那满是老茧的大手伸过来擦擦我的眼泪,颤抖着的连说了两声:“我,想俺妈了……我想俺妈了……”,说完,强抑着哭泣,又低头缝了起来…… 第二次是在渭河滩。那时,烧煤要凭煤本供应,而农村户口的姥姥家没有煤本,买煤都是借别人的煤本。为此,姥姥常领着我在铁道边扒炉渣捡煤核,去渭河滩捡干树枝。那时的渭河滩很宽,河滩上尽是挺拔的杨树和低矮的灌木丛,还有很多河水冲上来的干枯树枝和层层落叶。那天早晨河边空无一人,河风刮得树叶“哗哗”的响。我在一边玩耍,姥姥挪着步子,不时地弯腰捡树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我隐约听到一声声悲怆的哭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姥姥盘腿坐在离我约有二十多米远的岸边沙滩上,面对滚滚的河水放声痛哭,哭声很大,一声接着一声。我傻傻的愣了一会儿,就恐惧的跑向姥姥。听到我跑过来了,姥姥一下止住哭声,迅速的抹了抹眼泪默默地站起来说:“走,该回去了”,就背起她捡的一捆干树枝,拉着我转身离开了河岸,沙滩上,留下了两串小小的脚窝。 走到林边,看见了一棵河水冲刷上来的小榆树苗,一尺多长,根须还好好的,姥姥说捡回去种下,能活呢。回家后,我和姥姥把那棵榆树苗栽在院子的东墙根下。果然,那棵榆树苗栽下就活了,后来越长越高,枝繁叶茂,多年后,树干已有碗口粗,树梢高过了屋顶。长大以后,每次回姥姥家看到那棵榆树,就勾起我的回忆,耳边就响起姥姥悲怆的哭声。 很多年来,甚至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姥姥为什么在河边哭得那么伤心,曾朦胧的猜测是不是又想起了她的妈妈?或在老爷面前受了委屈?或是她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妈妈或舅舅不听话、不孝顺……都不是,也不至于,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生活的重压! 那是六十年代初,正是生活非常艰难地时期。在我依稀的记忆里,大人们经常说“饿”,但是有什么吃的都先给我们小孩吃了。姥姥家吃过豆腐渣、棉籽、红薯叶、萝卜缨、“榆圈面”(一种用榆树上长得片状果实掺点儿面粉做的清汤面食),还到渭河滩捋槐花,回来撒些玉米面蒸熟了吃……那时候,老爷正值壮年,母亲、舅舅和姨也正是青年,每天填不饱肚子,面如菜色,怎么干活、上班?可以想象,对于每天烧火做饭的姥姥而言,都是沉重的压力!姥姥也曾有过一切有父母顶着,自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如今,轮到她领这一大家子人,每天太阳升起、落下,就是几张嘴在等着吃饭,屋里那亮了底儿的面缸和扁瘪了的粮口袋,犹如剜心的刀子,天天令她忧心、焦虑,然而又无奈,只能将生活的重压、心酸和委屈掩压于心!因为,刚强的性格,决定了她不会、也不能在丈夫和儿女面前掉泪,只在家中无人之时,悲从中来,暗自坠泣,而来到空旷的河滩,更是百感交集,愁苦涌心,再无顾忌,放声宣泄…… 从姥姥的哭,我知道了她内心的苦,懂得了做长辈的不易,那是愁苦的倾诉,是艰辛的喷发,然而,更是一种特殊的坚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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