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翟西滨 于 2017-4-16 17:25 编辑
小暑过后,小麦熟了,田野里一片金黄,风卷着麦浪沙沙作响,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麦香。此时,陕西八百里秦川平原已进入三夏大忙,且自东向西,算黄算割。 夏收,是广袤农村一年之中,最辛苦、颇忙碌的时节。劳力少的小队,不得已还要花钱顾外地来的麦客收割。当年,关中割麦用的镰刀与其他地方砍柴的镰刀不一样,是那种木柄“7”字型的,镰刃是可以拆卸的,每天上工前,要准备好几片镰刃。既是人工活,又是体力活。小麦从上年10月前后耕作、播种,历经浇地、施肥等大半年的田间管理,一年也就收获一料麦子。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对我来说,“忙天”(方言:指夏收)要历时一月有余,每天挥汗如雨,高强度劳作,麦子上了场,昼夜连轴干,那是家常便饭。难怪老农说:“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一天,有位大队干部找到我,说大队要开夏收动员大会,让我帮大队支书写一篇讲稿,我一听头大,犯了难。一来,虽然插队有三年,生产队长派啥活,干啥活,从不操心;二来,政治运动接锺。诸如:批判稿、发言稿、决心书等没少写,多半“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当年指清华和北大写作班子。)”穷于应付,领导讲稿从未染指。也许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劝解道:“知青嘛!总比我们大老粗强,支书也有这个意思。”他把“支书”二字语气加重,唯恐我不灵醒。 大队支书名叫赵文彬,中等个儿,年已六旬,家在8队,按说,当年大队千余户人家,以杨、李和贠姓居多。其他姓氏少而又少,通常情况下,村支书多在大户人家产生,而外姓户族小的人家,很难竞争形成气候。插队期间,他一直担任村支书,可见在村中享有较高的威望,不知别人咋想?其实,我作为一名知青,与支书少有交际,其一,年龄差异大,即便两人照面,顶多主动打个招呼;其二,他在村东头,我在村北头,相距甚远;其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青有难题困惑?一般找小队干部就可迎刃而解,很少去找大队干部。不过在村中时常碰面,给我的印象,支书总爱各队转悠,土布外罩衣不是穿在身上,而是随心所欲的披在肩头,嘴角常叼一杆旱烟锅,算说着话,算吐烟雾,话语不多,很有分量,一般人见了还真有点胆怯。 常言道,到了庙,随和尚。我还是答应了为支书撰讲稿。好在他告诉我应注意的几点并一再提醒:支书年龄大咧,眼神不好,把字写大些,不行就两格当一格来写。那位干部走了,我却如释重负。 一天未出工,床铺一揭,坐在小櫈上,床板当书桌,猫在屋中苦思冥想,脑海里不时自我安慰,一定要站在支书的角度,用支书的眼光,登高望远,发表高见。我用信纸两格当一格写,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字大工整,圆满交稿。内容依稀记得,大致有三层意思,开头我敢打包票,首先,一大段“国际国内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二是,大队干部叮嘱我的几项主要工作,当然,麦场防火,必不可少;三是,“出大力,流大汗;抓革命,促生产;龙口夺食,颗粒归仓”等鼓舞士气,大干快上的激情词语。 没出两天,夏收动员大会在大队部土台前召开。各队社员云集露天地,有坐的,有站的,有圪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个热闹场面,跟过事赶集似的。那会儿开会给记一晌工分,大家图个轻松悠哉。瞧,会场上,不少妇女或带着针线活,或怀中抱着娃;男社员大多三五一堆,胡说浪谝;再瞧那半人高的土台子上,就摆了一张长条桌,桌上架了一个带红丝绸包裹着的话筒,简陋的不能再简陋。大队长主持会,赵支书作动员,我挺关注,因讲稿是我写的并一次成型。赵支书带着浓重的乡音乡韵,开门见山:“乡党们!今天咱大队在这里召开全村社员大会,主题只有一个,马上就要开镰咧……”嗬!“开镰咧”仨字刚出口,下面笑声一片。在不长的讲话中,我留意到,赵支书讲话删去了我有关“国际国内形势”的一大段话,二三段内容保留,不过,次序有所调整。我文绉绉的词语,经他一席土话“翻译”,毫无大话,直言告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引人入胜的是方言土语,通俗易懂,回味无穷。 散会后,我与那位落实讲稿的大队干部迎个照面,他主动告诉我:“支书看过你写得讲稿,说‘不错!’不过有些地方有改动。我原本拿给你再修改一遍。支书却说,人家知青忙活一整,不麻烦咧,我按我的意思来吧!”说实话,当年,一听了之,并未在意。时过境迁,每每念及这件不足挂齿的碎事,感触良多,感动不已。 人常说,文章是改出来的。讲稿也不例外。我多年从使文字工作,没少帮人写过讲稿,有时,眼睛熬个焦锅锅,不经几番折腾修订,难以顺利通关。有时,我挺郁闷:有人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多年后,几个文友曾扯到这一话题。据说,有位干部下乡调研,突然内急,就问一老农:“洗手间在哪里?”老农说:“嗷,要洗手,外屋有洗脸盆。”同去的一位赶忙解释:“他要上厕所”。老农恍然大悟:“是茅子(方言:指厕所。)呀!在院子的西南角上呢。”顿时,这位干部满脸通红,有点尴尬。时下,我们有些干部口中忽生许多新名词。比如:“领导”改“老板”,“同志”改“先生、美女”,“吃饭”改“早茶、宵夜”……可谓,新潮时尚,柔情浪漫。话到此处,不由思忖:凡人说话、作文,还是要摆寻常事,讲通俗理,说明白话;尤其,大庭广众下,要说百姓能听懂的话。不是吗?当年,我插队所遇的村支书并未有多少文化,但仅仅“开镰咧!”就仨字,那么“走心”,那么“接地气”,足矣是一首“乡村夏收的开场曲”…… (题图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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