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坪是周围多山合峰形成的卵形小盆地,小头指向东南,大头稳坐西北。长轴七八百米,短径四五百米。一条略欠宽两丈,由石灰砂夯压成的古老路面,几乎与长轴平行,但是略短于它。路西头直弯连接着半华里左右同样路面,尽头连着宽窄不匀的泥沙小路,环绕着周围的山尖坡包,与主道东头连成茨坪环路。环路以外大多为毛松林或苦珠树,林间有山民菜地。环路之内是一大片上好的良田,南面地势最高,稻田收割后被翻耕,种上了油菜小麦。北面稍低,稻板田里已经长出花草嫩芽。高低两块近三角形的水田中间是一条尖细的烂冬垄田,终年不干,除了种植水稻,别无它用。主道近中是公社办公房,稍南就是红四军军部旧址。 此时的茨坪,除了熙熙攮攮的长征者外,很少见到当地人。各个办公场所、参观学习场所也统统关门、上了锁。 收入他们眼帘的弹丸茨坪,排着五六条长龙。最短的一条是他们正排着的接待登记队,最长的就是领饭的队伍。其他的有领取免费绒衣裤的,但是获取时间已登记到了十天以后。还有购买东北皮帽的,口腔消毒的,等等。 明清二人各排着极端的两队,黎明等待登记,洪清张口等饭。饭队前段都围着人群,而后段都以各种物件代队,有石块、木头、队旗等物,机敏的洪清从山边寻来一只没有底的马桶,替他排着无尾的裹腹长龙。他回到黎明身旁,一起办理登记。凭长征串联介绍信,每三人一条棉被,别无他物,他俩七男六女的凭证,共领取了五条。所谓的棉被,只是在白色的大布袋里,塞进四五斤碎散棉花,而且滑溜溜的不像是真的棉花。真正的接待站只能接待不到四千人员,早就挤得满满的,就连所有的征用民居都挤满了。 南面的油菜小麦田里,已经搭起了十几座竹架沥青毡棚,他俩分别被安置其中。男棚在外,女棚居内。毡棚,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几何三角学、物理力学,在此表现得淋漓至极。在鲜活的油菜小麦之上,顶高三米、底宽五米的等边三角沥青毡棚,东西走向,两头开门,门与油毡同宽,上下两张双层,上中下用毛竹条夹固。棚内中间一条与门近宽的走廊,两边对称着长长的通铺床位。长长的通床是由离地半米许的竹架子构成,底下是打入田泥的三角竹凳子,间隔三四米一张,其上用10号铅铁丝绑固着内中外三根大毛竹,竹梢对接,向内延伸。在圆圆的竹身上,间隔两三公分,钉上两三公分宽的鲜生竹条,就成了通铺长床。既没有铺草,更没有席垫。三人一条棉被,就这样接待着数万串联者。 曾经身患重病的洪清和略懂医术的黎明,都知道预防是对付传染病,特别是呼吸道传染病的最好办法,他俩先放下领回的被子,迫不及待地双双前去接受了口腔消毒。然后在消毒点附近排队购买了两顶,从东北运来的像《林海雪原》中的土匪皮帽,凭学生证,每人一顶,两角钱。看见许多人身穿崭新的军用棉大衣,经过打听方知是花二十元押金租来的,每天五角钱。他们商量,想用收音机作抵押,也去租两件,哪怕一件也好,可是未能如愿。别说早就租完了,就是有,也不能以物抵押。 山顶的风,不吹胜三级,不闻风声,就觉风意,丝丝地从你骨腔心底里抽取走你的暖气。稍稍耽搁,日头已经西斜,跳跃在云海浪尖,忽上忽下。千脚踩、万鞋踏的田中泥泞路,迅速地固化起来,很快就记录下最后的鞋模脚印。 洪清把叔叔的军被让给黎明,军被虽只五斤,但保暖效能特好。他又为她留下两条接待被,自己用三条。可是这种环境下的严寒,任何棉被都不能抵御,况且还要惦记着马桶排队等着的饭呢,索性裹着被套单,在毡棚里来回走动。忽然他发现棚西头的武汉某大学的十五六名师生,男女混居一起,说是相互拥挤着取暖。他立即跑进黎明棚,看她也是冷得没有丝毫睡意,就和她说了刚才看见的事。黎明马上就说,也一起合睡,让他搬过来。可他说女棚不方便,不好意思。黎明马上穿上鞋子,“走,上你那去。” 他们把碎棉散花集中在一只被袋中,垫在底下作席为褥,俩人都把所有的衣物,按大小全部扯蒙在身上御寒,洪清为她裹紧了军被,在被子底下压好预备的两条被单,然后自己卷起另外两条,在竹排床上打两滚,靠在她的身旁,再把预备的被边拉过来紧紧地压在自己身后,超级的阴阳双黄蛋就这么产生了。但是不管怎么裹,怎么压,都无济于事,本来就不会保温的油毡,加上到处是孔缝的竹棚,俩人简直就是搁在冷库格板上的两团鲜肉,逐渐地冷却变硬。夜间十一点开始,他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下颌,它们顽皮的磕打起上颌伙伴们。这时的他们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饥寒交迫。在磕牙的伴奏下,哼唱起不着调的“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着与红军长征“天为铺盖地为床,草根皮带充饥肠”的困境相比,眼下的困难算不了什么。想饼充饥,思梅解渴,是他们此时此刻的唯一安慰。 “十一号棚的洪清,快轮到你领饭了,起来吧。”下夜两点快到时,外面传来了洪清拜托照应的临时朋友的呼喊声。领饭没有任何的餐具,必须自己解决,这点白天他们就知道了。他们目睹没有餐具的人们,集合在领饭摊前,各人双手捧接过米饭直接往嘴里送的情景。洪清预先从小山边找回一片破旧的畚箕爿,在林间的积雪中,用松毛檫拭了一遍又一遍,带回棚中。 将近十二小时的饭队结束了,他们终于领取了白白的只在米饭中略加少许食盐的米饭,并没有菜。领饭凭介绍信,每人一张有效,每天盖上一个用竹木削制的不同的戳印,不得重领。洪清用了七男的,每人一铅皮勺,算是二两,可加在一起,还不够他一餐的。他用畚箕爿捧回几乎没有丝毫热气的米饭,坐在她身旁,对她说:“你别起来,太冷了,反正没有筷子,就让我一撮撮的喂你吧。” 虽然没有热气,但也并不是太冷的半饱米饭,下肚入肠,在他们的消化代谢系统,氧化出了不少的能量,对抗着的上下牙,再也不闹矛盾了,他们得到一个不太短暂的稳觉。在严重欠压的、还不如15VA亮度的100W灯泡的微黄光线下,似乎看见表针提示三点。 一觉醒来,洪清吓了一跳。两眼被厚厚的白色晶体蒙蔽着,只在口鼻正中留下一口气道。他扒掉眼前的晶霜,看一眼心爱的她,忍不住大笑起来,只见她包着下巴的帽沿,全部的兽毛上都长出了长长白霜,细细的晶体,互相粘扯着,完完全全的像面罩似的,罩住了她的整张脸,只在偏左腮帮子处留下一个不到鸡蛋大的气孔。透过气孔,只看见她可爱的鼻子。 他轻轻地晃了晃她的肩,“明明,醒了吗?” 她还没有睁开眼睛,说:“有事吗?” “没事,但是你要慢慢地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美景。” 她真地照着洪清的嘱咐,微微眯起双眼,“我怎么看不见你啊?”说着伸手要摸脸,被洪清快速地抓住了。 “别忙,仔细瞧瞧眼前的美景。” “你看清什么了吗?”过了一会,他又试探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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