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午年最后的一轮满月,在久雨的晴空正中,俯视着曲江大地,黑夜已经深沉。星星大多躲进了夜幕,只有少量的巨星敢与寒月的圆脸,共洒着冷光。黎明依偎在他的怀里,满脸泪痕,在自制台灯半压控制的闪烁黄光下,显得那么的憔悴。她一言不发,期待着他的爱抚与安慰。 “明,你别太悲伤了,伤坏身子我会心疼的呀,我们静下心来,一起想想办法。”他抚摸着她的丝丝美发说。 “怎么才能救救我妈呢?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啊。”她泣着声说。 “放心吧,一定会的,我先托朋友们四处打听,先得知道一个大概再说。你呢好好地在家呆着,尽量不要出门,免得引起多余的麻烦。” 经过几天打探下来,知道了一些大致情况,原来吕平有一个大她两岁的姐姐吕丽。其夫黄真原是国民党军的一名副团长,解放前夕弃武从商,经香港去了加拿大定居。因为海外关系使她身陷囹圄,惨遭迫害,这是其一。其二是在抄家时,被造反派搜查,发现了吕平敬藏在主席画像下,电子管收音机上的一枚高频发射功率电子管。就凭以上两点,她冤为“特务”,又因她医护技术高超精湛,硬被扣上“反动权威”的帽子,而受尽屈辱。 “明,你知道有个大姨妈么?”洪清小心地问她。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爸妈从来没告诉过我们兄妹俩啊。”黎明不解地说。 “还有以前我很想问的一件事,可是最终没敢问出来的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什么问题,你说呀。” “在你家堂前收音机上,插在玻璃罐头瓶清水沙子里的,终日用大红绸纱罩着的那一枚电子管,是怎么回事?”洪清一字一句地问着。 “这个我知道,妈妈跟我俩说过多次。” “那你能仔细地说给我听听吗?” 那是1948年初冬的一个凉爽的雨夜,吕平打着雨伞照着安宏,在黑暗的水井旁的排水污沟的一个拐弯处,用火钳挖掘出一个小坑,小心翼翼地埋下了一枚,为半壁红色江山立下赫赫战功的特殊烈士——高频发射功率电子管。它是在白色恐怖中,被人为制造的忽高忽低的,跳跃式电压的折磨下,烧断了灯丝而损毁牺牲的。一年前,与其它三位同伴一盒,在香港一起被秘密地买回大陆,辗转数千里,途中有无数人为它们流血流汗,有三位烈士为它们而丢命他乡。为此吕平征求安宏同意,报请上级批准,秘密保存着它,等到革命胜利后再陈列起它来,以作纪念。就在黎明出生的第九天,吕平起出它来,洗得干干净净,随身携带着南北来回,像平民百姓恭奉祖宗一样的,恭着、敬着、收藏着,却因此遭来了这场横祸。 洪清知道这一切后,就带上三用表,找到“造反派头头们”交涉,欲以科学方法来证明吕阿姨的清白。 “那是一只断了灯丝的报废管,只能观赏,不能使用。”洪清对他们说。 “怎么能证明它是坏的呢?”其中有人问。 “电子管必有一对两脚相通,并有一定小阻值的灯丝极,只要用三用表一测马上就清楚了。”他拿出三用表和一只正常普通的电子管,示范测量给他们看。之后请求他们拿出吕平的那只来比较,却遭到了拒绝。 “她的问题多着呢,你以为就此一项罪名吗?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啦,去干你自己的革命吧。” 黑黑的夜里,明清二人敲开叔叔的家门。叔叔洪良听完他们的话,说:“这是一场特殊的运动,谁都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如果你们有机会见到她,一定要多多的开导她,要想开点,挺过一阵子就好了。大不了像三反五反中那样,被戴上一个什么‘分子’之类的帽子而已,等到安宏问题结束回来了,一切肯定也就没事了。”黎明流着泪,不解而无奈地听着。 “我得设法去见一见阿姨,再说。明明,我们走吧。”洪清一手拉着黎明,向叔叔告别。 第二天清晨,没等黎明起床,他一人翻山进入厂生活区,七点不到,走近医院西后门。这里是太平间出口,阴森之地,平常没有出殡,附近都没有人。远远的他看见了心目中尊敬的阿姨在打扫道路,心被抽紧了,眼圈也湿了,可他装着若无其事地走过她的身旁,在她的畚箕里扔下一个纸团,里面还包着一截HB铅笔。 看见一边梳理头发一边流泪的黎明,洪清一进门就说:“明明,我看见阿姨啦,没关系,很好,你放心吧,说好了,明天早上我还去。”他一口气快速说完,拉着她手“来是狂风,去则细雨,顺其自然,慢慢来吧。” “在哪看见她的?” “在医院病房,她在上班呐。” “真的么?那你明天带我一起去,好吗?” “别,你还是在家等的好。” “为什么?” “现在还不是正常上班,不准其他人接近。况且认识你的人太多,去了反而不方便。呵,听我的,好吗?” 晚饭后的吕平,换上了“打倒走资派 特务吕平”的大木牌,当然在名字“吕平”上还打着大大的红叉子,戴上了65公分高的的白纸高帽子,按时自觉地站在会堂的台前,准备着“迎接”不久就来的,按着她坐“喷气式”的两名猛将。 批斗会已经没有新的内容,除了那两点污蔑之外,大多是竭尽造谣中伤之能事,真正能说她不好的人,真的没有啊。她善良,美丽,和蔼,温柔,对任何人都那么的爱心无限。 会后她又被押回小屋,战战栗栗地拿出洪清扔给她的纸条,小心仔细地摊开,取出铅笔,看着他工整的字迹:“阿姨好!明明现在我家,请您放心。我们知道你正在吃苦,可是没有办法帮助你,心里很难过,也请您多多谅解。你一定要坚强地挺住,总有云消雾散的一天。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的,请写在纸后。还有关于你姐的事,也烦你给我们简单的说说。我明天同一时间,同样的方法来取。多保重,再见!” 她热泪盈眶了,模糊了的字迹上,滴涂着涟涟泪珠,她的思绪被拉回到了二十年前。 她含泪的视线仿佛回到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前些年因为逃鬼子在深山老林里花尽了随身细软,老爹还跌伤了脚,从此再也不能红红火火地经营,祖传三代的车木花雕业了。跛脚的老爹带着她和母亲回到昌城老家,勉强支撑着门面。很多原先拿手的活,因为需要母亲帮助踩轱辘,而没有他单独操作那么协调,作出的活也没以前精细了,自然生意大减。也没人会拜跛脚的师傅学艺来,他们的日子一天天的紧了。原指望嫁了军官的长女儿吕丽,能给家里带来福气,但是得到的却是日伪军无休止的搜扰,不得不逃难他乡。日军滚蛋后,也没能见上大女儿两回。 好在父母不管多苦都供她上学,时下就读于南方护士学校。她为人随和,好学上进,她的一位白老师很喜欢她,俩人经常一起私聊。白很了解她的人格、兴趣、专长、爱好,经常还向她灌输红色思想。一天他俩静悄悄地走在校园边的小路上,白细声地对她说:“我们想请你去为一位同志打掩护,配合他工作,好不好?” “男的女的?什么工作啊?”吕平第一次红起脸问。 “小声点,当然是男的,比你大九岁,刚从德国回来。至于工作么,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就清楚了。名义上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实际上你们是工作伙伴,当然如果你们认为合适,随时可以成为正式夫妻的。你同意的话,过几天就会有媒人上你家提亲。马上毕业了,你会被介绍进某医院工作。” “能让我想想吗?我和我妈商量一下。” “不,你千万不能和你妈说实话,这是个绝对秘密的事情,只能让她知道并同意你的婚事就行了。明后天我等你的消息,就这样。” 他们结婚后不久就相爱了,真正成为了一双红色伙伴,革命情侣。几经搬迁,三年后就有了两个孩子。在安宏的介绍和领导下,她很快入了党,成了一名出色的干部。48年底,她受派遣,借故母亲病重,前往军营说劝吕丽夫妇,率部起义、弃暗投明。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吕丽夫妇也看清了局势,黄真离开军界,弃武从商。自从那次后,她们全家再也没有与吕丽夫妇有过任何接触,父母双亲也一直由吕平一人供养着。 想着开心的事,使她暂时忘记了痛苦,想到以前的艰苦,使她增添了克服当前困难的勇气。 她收敛起眼泪,给孩子们写了第一封密信: “孩子们,你们能想方设法地来看我,说明你们长大了,我也放心多了。姨妈的事,组织上都知道的,我们并没有隐瞒,而且我姐夫的弃武从商也说明了我们是做了工作的,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们,是担心你们思想上会产生阴影,影响学习。你们要努力投身到现行的革命中,不要因我而受到阻碍。但是在斗争中,一定要摆事实,讲道理,绝对不能动武伤人。切记!请你们秘密给我一个小的软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芯,妈妈很想很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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