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铜锣

海是男人的泪累

我被他们抓住了，押我到了市管会，新来了一位女同志管理市场，她坐在办公桌里，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估计有800度以上，反正眼镜的镜片是好多轮圈，年龄有20多岁吧，要是不把我的孩子带走，应该孙子都比她大了。她抬起头来，用一副鄙视的近视眼睛看着我。

“你姓什，名谁，年……年龄多少，什么成份，哪个公社，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的？队长叫啥名子……”。说话文诌诌的，最多读了初中，…..。

“啪”她用手在办公桌上很重的拍了一下，“在问你话呢？”

“我姓高，名堂，叫高堂，我是乌家公社的，一大队，十生产队，队长叫苏宗荣，就在读书台山脚下面”，我怕她不知道我生产队的地理位址，我刻意的说得很清楚，“我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市管员同志，我妈妈生病了，双目又失明，没钱给她抓药，还一个人在家里，求求你放了我吧”，心想对一个新来的市管员，乞求她会得到她的同情，她也会手下留情的。

“抓住你就是第一次，没抓住你还不知道多少次”，她大声的带着嘶哑的声音吼叫着：“你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做这种投机倒把违法的事，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

我真的是第一次，妈妈生病了，家里没钱，也没啥东西可变卖的，听说现在粮票好买卖，我就偷偷摸摸的连续两天的买卖，庆幸都没有事，今天要是不抓住我就有14.8元钱了，就可以给妈妈抓几服中药了。唉……今天早上，我走的时候，母亲就说了，“儿啦，你别去了，我病是治不好啦，也就不治了……唉……也不知道你弟弟在哪里……”“您还想他干啥，几十年都没音信，您就别想了，我们现在是地富反坏分子，他要是回来一样的直不起腰，您就求菩萨保佑他吧”，“是呀，我天天在求，要是你老婆不走，不把孩子带走，我们家也不像这样，唉……我该当祖祖了，你也该当爷爷了”她带着喜庆的面容说道。“这些您就别想了，她会把我们的孩子带好的，她要是不走，地主加资本家，还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您说是吧，妈妈？”妈妈会意的点点头：“我今天眼睛跳呀，儿啦，你别去，我怕你出事！”“妈妈，您说，他家6个大人，都张着嘴要吃饭，要是我今天不给他们送去，都没的吃呀，我送去就回来，然后再也不做了，好吗？妈…..”“唉……好吧，你小心一点”“我知道……”本来还想给她说弟弟在哪里，可我不敢说，怕她老人家激动，唉……香港有什么好的……

“啪”又是重重的一拍，“你不老实，送到公社去”。

“市管员同志，我求您啦，别送我去，我把钱全部都交给您们了，9.4元，还有粮票，都在这里，我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没有人照顾，而且眼睛……”

“少废话，走！”

我无奈的低着头，她把我推出去，到了公社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肯定会很严重的，反正经常去坐飞机，唉……

是的，我是犯了法，不该去做这转手倒卖粮票的事，我有罪，我是罪上加罪，我肯定会坐牢的，我坐牢了母亲怎么办，没人伺候她老人家，我不能坐牢，到了公社，跟他们说说好话，求求他们，跟他们下跪都行，只要不坐牢，我什么都做，反正我是第一次，他们能信吗?唯一相信的是队长，公社主任也肯定相信，书记信吗？他巴不得我们这些地富反坏分子早点死光，我不能死，我相信社会会变的，以后买什么东西肯定都不会用这些票证的，这是社会的发展，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

“站好！”一声大吼，我才知道来到了公社办公室，不由得两腿哆嗦起来……。他是公社的武装部长，叫游莫洋，分管我们的就数他最凶，整人最厉害，花样最多，我们私下里都叫他“游没娘”。

“高唐，我跟你们这些人上了那么多的课，你怎么忘了，看来你是改造不好了”。

“游部长，我错了，我再也不做这些了，我会改造好的……”。

“你会改造好？怎么又改到去转手倒卖了呢？看来只有送你去332了，这是最好的改造地方”。

“游部长，我这是第一次，我母亲生病了，我想给她捡几副中药，您千万别送我去252，我不能去坐牢呀，您知道我母亲双目失明，没人照顾，求您啦部长，您叫我做什么都行，‘腾空捞月’，‘ 坐飞机’，‘ 荡秋千’，‘ 蹲跳’，‘ 踢球’，‘ 发报’，‘ 做狗爬’，‘ 学狗叫’……什么都行，你千万别送我去332啦，游部长……”我弯着腰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

“……那……那就做狗爬吧……”他得意洋洋的说道。

“好，我做我做，”我一下跪倒地上，做起狗爬来。

“算了，别做了，就叫他敲着锣，游一下街就行了”陈主任出来说话了。

“好吧，那就游三天吧，第一天在镇上游，第二天到大队游，第三天到你的生产队上去游，晚上就到公社打扫卫生，要扫得一尘不染，完了你就可以回家，跟你开恩了吧？”

“好，好，好，”我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只要不去坐牢什么我都能忍受。

游部长找来铜锣：“你知道该怎么喊？要喊大声一点”。

“是的，我知道怎么喊”。我提着铜锣就敲起来“当当当，我是改造不好的地富反坏分子，我搞投机倒把，我犯法，我有罪，罪该万死……”。他得意的没说话。

“等一下”我还没迈出公社大门，就听见游莫洋一声吼，我想完了，他反悔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一个木牌子就挂到我颈勃上，他拿着毛笔就在上面写上“投机倒把分子高堂”，“走吧”。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就落下来，“当当当，当当当，我是改造不好的地富反坏分子，我搞投机倒把，我犯法，我有罪，罪该万死……”，走出大门，我大声的喊道，铜锣声和我的喊叫声一下就传遍了整个乌家公社，街道上摆摊的，过路的，很惊讶的都看着我，我才想到该低着头“当当当，当当当，我是改造不好的地富反坏分子，我搞投机倒把，我犯法，我有罪，罪该万死……”，我低着头慢慢的走在街道上，自觉的在乌家公社街道上来回的转着。我想见到一个生产队的人，带个口信跟我妈妈，说我这两天在公社帮忙，出板报回不了家，母亲会相信，因为我的字写的很好的，也请队长帮忙照顾一下我妈妈，可是有几个生产队上的人见我就远远的躲开了，唉……

“当当当……”我低着头边敲边喊，我已经习惯了，我这种人，这个时候是没有人同我靠近的，我也不能跟他们说话，会牵连他们的——我母亲咋办呢，一个人在家……唉，不过母亲摸索着可以做饭，但是家里的猪要饿几天，还好我昨天割了好多干草放到猪圈旁，它也能吃得到的。

“当当当，我是改造不好的地富反坏分子，我搞投机倒把，我犯法，我有罪，罪该万死……”我在街道上转着、敲着，敲到公社的人下班了，我就去了公社拿着扫把扫起地来。炊事员见到我，就偷偷的递了一大碗稀饭给我，朝里面指了一下，见四下没人，我就到里面的厕所门边，蹲到地上狼吞虎咽的喝起来，他是个好人，凡是我们这样的人到这里，他都会偷偷的给我们吃的，我们只能在心里感谢他，也没办法报答他，都知道他是陈主任的亲戚。

地扫了一遍又一遍，扫到天黑，再也看不见了，我收起了扫把，来到批斗室里，坐到石登上……我真想回去看一眼妈妈……妈妈，对不起您了，这几十年也没能让您过上一天开心的日子，唉，弟弟被批斗走了，老婆被吓着了，带着三个孩子也走了，同岳父一起去了香港，说是那边很好，叫我也过去，可母亲双目失明怎么走哇，我又不能扔下母亲就走……我真的想回家去一趟，但是又不敢，这是纪律，没经过批准不能随便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扒在石桌上睡着了。

待续

海是男人的泪累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醒了，又拿着扫把打扫批斗室，打扫办公室走廊，炊事员又给了我一碗稀饭，我匆匆的喝完稀饭，就提着锣朝大队走去。

“当当当，我是改造不好的地富反坏分子，我搞投机倒把，我犯法，我有罪，罪该万死……”。我边走边敲边喊，在大队转了一天，回到公社天都黑了。

我又坐到批斗室里，见石桌下有一个铁桶，摞了一下里面有响动，低头一看里面有一碗干饭还有一点红烧肉，我知道又是他偷偷送来的，我真的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今天中午大队长给了我一碗青菜玉米粥，在水渠边喝了几次水，现在的确也饿了，说心里话，我们这些人都偷偷的感激公社炊事员的情，也不知道我们怎么才能还他的这份情……，像他这样的好人，菩萨一定会保佑他平安的…..”。我都两天没回家了，母亲肯定会着急的，不过她已经习惯了，也不知道母亲做了饭没有，我真想把这碗饭送回去，让母亲偿偿这红烧猪肉，母亲好长时间没吃上荤菜了，更不要说这黄亮亮的红烧肉，我妈妈最喜欢吃红烧肉——对！我把它揣起来，明天晚上给母亲吃，我找东西抱起来，在这浑暗的灯光照耀下，这批斗室哪里还有可用的东西，我打扫的太干净了，我忽然眼睛一亮，在两张石桌之间，有一片白色的东西，我弯腰一看，是旧报纸，我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把它拉出来，刚好有信签纸那么大，上面还歪歪妞妞的写了字“我的坦白书”，管他谁写的，肯定是我们这些地富反坏分子打的草稿，我抖了又抖，擦了又擦，我将肉小心的夹起来放到纸的中间，我在碗里翻了一遍，除了有几点蔬菜和油水外，就什么也没有啦，只有四快肉，把肉整整齐齐的排列好，角对角的对折了一下，又角对角的抄起来，再卷回去，只有一半的香烟盒那么大，正好可以放到我里面的衣服口袋里，明天牌子一挂，没有人能看的出来，我才放心的吃起来。“……”这个饭怎么这么难咽呀，是不是没喝水，我走到自来水管下，拧开水龙头，没水？哦，晚上都把水关了的……唉，算了不喝，慢慢吃吧，我把碗底的油水连同饭一起搅拌，这样就会好吃一些，味道不错，我一点一点的慢慢咽，还是难咽下喉，是不是想到母亲才这么难咽呀？妈妈，我明天就回家了，我给你带红烧肉回来了，也是你最喜欢吃的哟。家里还有一小碗豌豆，明天用水泡一下，再放一点菜油一炒，放一点豆瓣酱，把肉倒下去再烧一下，就是我们母子俩的丰盛晚餐，妈妈肯定会很高兴的——不行！就这样蒸热给妈妈吃，再一烧肉就没油了，我怎么只想到自己，唉，真是不孝之子！饭终于咽下去了。

“叮，叮，叮，叮……”办公室的电话响了，现在办公室怎么会有人接呢，打电话都不会找时间打，这个时候……唉……

我又迷迷糊糊的扒在石桌上睡着了，天都大亮了，怎么没有人来上班呢，昨天……前天……哦前天是星期五，今天是星期天他们该休息了。“叮，叮，叮，叮……”电话铃声又响了，我也该敲锣去了，我走出大门就敲起来“当当当，当当当……当……”这声音回荡在公社的办公室里，也回荡在乌家公社街道的上空，“当……当……当……”今天的锣声怎么这样响呢？震得整个办公楼都在颤抖，又好像是在山谷里回荡的锣声……心里好难收，不能想了，我低着头提着铜锣往生产队方向走去……

“当当当，当当当，我是改造不好的地富反坏分子，我搞投机倒把，我犯法，我有罪，罪该万死……”，在小路上走着，头低的更下来，心情更沉重，过路的人见我边敲边喊用同情的目光，远远的给我让出道，好像欢迎我似的，可我不想回生产队呀，要是妈妈知道了，或者听见我的喊叫声，会难受的，我真不想妈妈为我难过……但是不去不行呀，今天又是最后一天了，若是偷懒不去，“刘没娘”知道了，还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来惩罚我，或者送我去252也说不准。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我使劲的敲着，真想把这面铜锣敲烂，把他砸烂，为什么要叫我敲到生产队，“ 游莫洋”这一招太没良心了，“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我使劲的敲呀敲，就像游莫洋敲我的木鱼一样的敲，“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我是改造不好的地富反坏分子，我搞投机倒把，我犯法，我有罪，罪该万死……”我使劲的叫喊着，我生怕过路的人听不见这铜锣声——这铜锣声连着我的喊叫声，在田野里嘶哑的回荡着，远处的水牛也“嗷……嗷……”的叫着，小鸟也被惊吓的乱飞，“当当当……”我真想把……“高大爷，高大爷……”我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我一下才感觉到，已经回到了生产队，一抬头就能看见读书台——那圆圆得读书台山顶上的那株高大的黄角树，“高大爷，高大爷，你还敲，别敲了，你回家看一下吧”。原来是队长的儿子叫我，“什么事？”“你回家就知道了”，我忽然想到我妈妈！我提着铜锣快速的在田埂上跑着，可我跑不起来，脚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跑不动，就像小孩学走路一样，跌跌蹦蹦，还有三十多米，跑出田埂转过去，就到家了，快……快……快不起来……我怎么这么笨呢，真的老了吗？我恨不能飞起来，一下就到家……二十五米……二十米……十五米……十米……八米……六米……四米……两米……终于看到家了，怎么那么多人都围在那里？不……我妈妈……你们在做什么……他们见我回来，就分开了一个通道.我看见一个人躺在门板上，我也顾不了我身上的木牌子和提着的铜锣，一下就窜过去，“……”我撒眼啦——是我妈妈躺在门板上，“怎么啦，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您怎么啦，儿子回来了，妈妈，我的妈妈，您起来！我给您带来您最爱吃的红烧肉”， “哐当”一声丢下铜锣，我扔下木牌子，手忙脚乱的从内衣里掏出抱着的红烧肉，撕开纸，报纸抖动着，红烧肉一下就跳出来。滚到妈妈的身上， “妈妈你看红烧肉，起来我扶着您起来，妈妈…”，我用手护着妈妈的头，妈妈的衣服怎么滑溜溜的，衣服怎么这么脏，有一股猪粪的味道，“我妈妈怎么啦……”，“昨天晚上，你妈见你没回来，就出来找你，走到田埂上，滑进山粪池里，我们听见狗叫得厉害，出来看见几条狗，都在山粪池边狂叫，才拿着电筒出来照，发现是你妈妈，把她拉起来已经断气了，昨晚就跟公社摇了电话没人接，今天早上也摇了，也没人……”。

“天啦，怎么会这样呢，我听见电话铃声了……”我一下站起来，抓起铜锣使出全身力气打到铜锣上“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我憋了几十年，难道还要憋吗？——还要憋吗？我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吼叫起来 “我的名字叫高堂，我今年68，我买粮票来卖，卖来供我妈”……“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我的名字叫高堂，我今年68，我买粮票来卖，卖来供我妈，供我妈供我妈……妈……”。我使劲的将铜锣砸到石灰坝上，“哐当，当，当，当，当……”，“啪嗒”一声跪倒在妈妈身旁“呜哇……哇……呜……哇……”我一下嚎叫出来，这声音连同铜锣声，回荡在石灰坝上，回荡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在这读书台的山顶上……

这回荡的声音，在读书台的上空久久没有停息，“当当……当……当当……当……我的名字叫高堂……堂……我今年68……6……8……我买粮票……粮票……粮……票……来卖……来卖……卖来供我妈……妈妈……妈妈……妈……供我……妈……妈供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