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一股热气喷到她熟睡的脸上,她睁开眼,伸出手,摸摸“四眼”的头,说了声“真乖”。又闭上眼睛,静听了一会儿,只有一些蟋蟀或其他不知名的昆虫间或的几声鸣叫,夜静得出奇。没有狗吠、也没有吃夜草的牛驴吃兴奋时的喷唱。她知道,她必须起床了,必须赶在鸡叫头遍走出村。 披上衣服,来到桌前,点上煤油灯。为了不惊动村民,她把灯捻拧小。因为她的窑洞在南坡,村民多数住在北坡。她的窗户一亮,全村人都能看见。 漱口、洗脸,把镜子摆在桌前开始梳头。她有一头好发,来村里前,她一直留的披肩,女伴相随时总爱摸两下,男同学走过总要回头看一眼。来到村里以后她把它梳成两根辫子,庄重、清新的一个女教师模样。现在她打开辫子,把头发梳直,镜子中又出现一个美发少女,露出微笑,描笔踏上了眉梢。她知道,自己还是那么美丽,再回到那个车水马龙的世界,照样是人人曙目的对象。 她右手从头顶滑过,光滑如鲫,滑到脖颈,右边一半的头发分到胸前,编起辫子。那个庄重、清新乡村女教师的模样已装入她的心里,她想把她永远带走。 她开始整理行装,没有多少要装的东西,一只双肩挎,装上换洗衣物、药、一本书。其他东西她不想带了,她想,她还要回来,一定会回来。 她把小芳的作文抽出来,在评语上又加了两句,单独放在了桌面。然后坐下来削了几根铅笔,这是给几个低年级小同学的。从桌上拿过来那个笔记本,又看一遍,每一页上都有一个学生的名字,下面是几年级,语文算术学到哪里,即将要学的新内容以及应做的习题,特别是暑假应注意复习和加强的内容,简明详尽。又改了几笔,合上放在桌角。 她听见鸡窑中的公鸡已经在啄石板的声音,(陕北的鸡到晚上都赶到一个紧靠人住窑洞的小窑中,口小内大,为了防止黄鼠狼偷鸡,洞口拿一块大石板盖上。早上公鸡要出来打鸣,就使劲啄石板,实在等不及就在鸡窑中打鸣了。)她养的几只鸡很准时的。 她知道她该上路了,她把门推开,外面漆黑一片,满天星斗在向她眨眼。转身到炕上穿上外衣,背上挎包,又回到桌前照一下镜子,镜子中的她却忽然伴着一丛红花看着她。“山丹丹”,她叫出了声。一只小药瓶,插着四五朵红艳艳的山丹丹花,那精巧尖尖的花瓣,红得让人心醉,那微弱的煤油灯也似乎红艳艳的大放光彩。 她第一次见到山丹丹时,就惊呆了。因为世上没有哪一种花卉能够和它相比。这不是说它的外形,而是它的气质。你说它花朵太小,没有牡丹那样雍容华贵,但是它红艳艳的色泽却是任何一样花朵无法和它比拟,你说它太俗,没有梅花那样高雅,似叶似花的瓣,似风似霜的蕊都能让妙玉生悲、晴雯咋叹。 她爱山丹丹,不仅是花美,而是它的出身精贵。说它精贵,不是它如人参的价值,而是它宁死不离开黄土地的性格,有谁在黄土高原以外的地方见过山丹丹?山丹丹虽是草花,却不是漫山遍野,只在最肥沃的背洼洼里开。所谓背洼洼是陕北黄土坡背阳的山峁上,一个个半圆的山洼,很小,由于不见阳光,以前广种薄收的陕北人都不愿在那里种庄稼,因此那时背洼洼还能找到山丹丹。但是后来实在没地方开荒了,这些背洼洼也被种了庄稼。山丹丹花的性格又特别象人参,喜静不喜闹,远离人迹的背洼才开花。一旦原来开花的背洼被开荒,以后重新撂荒,再肥沃的背洼洼山丹丹也极难回来了。因此陕北的山丹丹越来越少。这两年退耕还林以后,黄土坡渐渐变绿,一些极偏僻的背洼洼里山丹丹渐渐回来了。那要跑很远的路才能采来。她是知道此中渊源的,因此那么惊讶。 她跳起来,冲出房门,阶坢上三棵黑影,走近了是三颗泥蛋:才娃、有蛋和毛狗。每人手里还拿着一颗完整的山丹丹,就是那种带根、带叶一点也没有损伤的红艳艳的山丹丹花。 “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背峁子!”有蛋神气的说。 “哇塞!”她惊奇得用了城里的语言,这些语言孩子们早已能听懂了。她知道背峁子在篦子沟的南面,由南向北伸出的一个山峁,那是前沟村的地,要翻两架山一道沟,大人白天也要走小半天呢。 “你们什么时候去的?” “耶黑夜儿。”才娃说。 “跑了一夜,就为了采这些山丹丹?!” “你今天要走了,我们知道你最喜欢山丹丹花了,你把这三颗带回去也许能栽活。”毛狗抹着鼻涕说,他最小,一年级刚上完。 她把三个泥蛋揽在怀里:“谁说老师要走了。”泪花在眼眶转。 “小芳她大说的。”毛狗声音比谁都响。 两年前她大学毕业支教到这个山村,去年就应该回去了,一是没人来接替、二是她也舍不得走。今年初不舒服,在县医院检查出个瘤子,活检要送省医院再确诊。回来哭了一场,继续上课,男朋友来信说:不为咱们的爱情,也为你的身体,回来吧!又哭了一场,还是继续上课。四月活检通知来了,要做手术。拖到暑假,她跟村长、也就是小芳她爸说回去看病,过完暑假就回来。不要告诉村民和孩子们。 其实村长早知道她的病,是她的男朋友寄信给村长的:“不治之症”早在村民和孩子们中间流传,这学期的孩子特别老实,就连最调皮的毛狗上课都是正襟危坐,平时他上课时能站到桌子上。家长们都特别嘱咐孩子们:“老师病了,别惹她生气。” 这学期的课上完了,走的日子她不想告诉任何人。她知道自己的病,她不想弄得生离死别的,那不是好兆头,那不是迷信,那是心愿。 她和小芳交待了一些事情,包括作文、作业、下学期安排、鸡和“四眼”。小芳是学生中最大,也经常帮她做一些学校里的事情。但是并没有告诉她哪天走。 学生已经放假了,她住的窑洞就在教室旁边,前面的阶坢就是操场,她把教室阶坢打扫干净。静静的,几声蝉鸣。她的窑洞很高,能看见远处沟坡的果树林,放养的牛羊。退耕以后,山变绿了,层峦叠嶂,不逊江南。坐在阶坢上,写了几封信。一封给当地教委的,谈农村教育问题,一封给母校的,谈农村教师的感受、一封给男朋友的,就要回去见他了,她能不能回来都要事先有个交待,见面时也好把问题摊开。 要赶在第二天村民出早工前走,陕北农民早工很早,不吃早饭天不亮就下地了。她不担心早上起不来,不是有什么闹钟,什么手表闹钟到了这么偏远的山沟都不顶事了——农民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关键是它有两个宝贝,一个是那窝鸡,打鸣很准时。再有就是“四眼”。 “四眼”是有蛋家送来的一只小狗,浑身黑黄,两只眼睛上各有一个白点。远看像长了四只眼睛。她刚来时,村里一些半大小伙,“儿”(陕北话,调皮捣蛋)的很,经常来扒窗户、串门子。村长和老辈村民骂了个狗血喷头也不改。一年以后,四眼长大了,成了村里最凶悍的狼狗。每晚蹲在她门口。特别奇怪的是,它老人不咬、小孩不咬、女人不咬,专咬半大“儿娃子”。不知它怎么分辨得那么准。听村民说,过去村里的知青也养过一条狗,也是四眼,不管本村、外村的知青都不咬,也只咬“儿娃子”。 从此天下太平。四眼还有一个本事,就是能按时叫早。她在门框上画上几条杠杠,头天晚上给四眼指哪条杠杠,第二天早上准保按杠杠指定的时间把你叫醒,她认为它会看星星的起落,有一次雨天它就叫迟了。四眼只在阶坢上转悠,她不叫它从不进窑洞。叫早,也是从门洞中爬进来,到她炕前看着她美丽的面孔喘气,不叫、不挠,对她忠实、温顺得就像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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