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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王建河来找田齐，说公社开大会，要大小队干部和群众代表参加，让田齐跟他上岸堤去开会。 这种会田齐参加过多次。不管什么内容，只要让积极分子、群众代表什么的参加，王建河都会叫上田齐。到公社开会，开半天大队补贴五分工，要是开一天，除了补十分工，还补一毛钱菜金。自己带着煎饼，到供销社饭店花上一毛钱，买碗带肉片的烩菜，能美美地吃一顿。有时田齐舍不得花这一毛钱，用八分钱买一张邮票，二分钱买一盒火柴，一盒火柴能用好长时间。 公社大会多在汶河滩召开，要是汶河涨水，就在岸堤中学操场上开。今天是在河滩，主席台设在岸边，下面来的干部群众都在沙滩上，也不分大队或管理区，男人们找亲朋好友，女人们带着鞋底什么的针线活，三五成群，或站或坐，等着大会开始和结束。 主席台前面埋了两根长杆子，上面拉着红布横幅，贴着写在黄纸上的一行大字：“将批林整风运动进行到底”。 大会主要由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秦朝阳讲话。高音喇叭的效果不太好，有时听得清有时听不清，还时不时发出啸叫声，好在认真听的人不多。田齐是认真听的，虽然他知道这个秦朝阳排挤过王海鹰，心里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但他毕竟是公社革委会领导，讲话会透露一些上面的精神和信息。 庄子里消息闭塞，大队订有一份《农村大众》报，田齐前两年常到大队部去看，有时还会拣几张带走，后来去就很少见到这份报纸了。原来王同福娶媳妇时，跟王同正要旧报纸糊墙，又用细麻绳在新房的前后屋檐扯了个天棚，网眼有脑袋大，上面铺一层报纸，遮住了老旧难看的屋顶。到王同福家看过的人，都去找王同正要报纸，常常新报纸一到就被拿走。梁大爷家本来有广播喇叭，住他家时还能听听有线广播，后来线路出故障，全庄喇叭都不响了。公社广播站过了很长时间才派人来把线路修好，这时田齐已经搬了出来。 秦朝阳的讲话内容不少，多是上面的文件和报纸上的社论。田齐听着听着，在秦朝阳讲话的后半截，听到他话锋一转，从批林整风转到阶级斗争，开始联系岸堤公社的实际。田齐看看身边的季忠林，见他低头想事，就用胳膊碰碰他，嘴往台上呶了呶，让他听秦朝阳下面的讲话。 秦朝阳说：“……现在批林整风进行到新阶段，要关注阶级斗争新动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可有的大队就是不讲阶级斗争，甚至大搞阶级调和，解放军拉练时居然把团部人员安排到富农家住宿，这是什么阶级立场？起码是阶级斗争观念不强，没有以阶级斗争为纲，脑子里没有阶级斗争这根弦。” 散会后，季忠林、田齐跟王建河、季传良一起往回走。季忠林问王建河听没听到秦朝阳后半截的话，王建河说没有。季忠林便把秦朝阳的话复述一边，最后说：“这明摆着是说咱庄呢。” 王建河说：“咱不就把队伍安排到琴子家了吗，她家是富农不假，可也是烈属，又有空屋，有啥不行？打鬼子时候，地主富农家照样住队伍，岸堤几个刘家大财主，还专门腾出大宅院给咱队伍和政府用呢。” 田齐听说过岸堤刘姓大户支持八路军和民主政府抗日的事，以前跟季忠林去看岸堤抗大分校旧址时，还顺便去看过刘家老宅。不过岸堤刘家跟季家庄子刘家不是一个刘。 季传良说：“公社也就是这么一提，能有啥事？他提他的，咱干咱的，这些年不都这样？” 过了两天，季忠林来到田齐家，有点紧张地跟田齐说：“公社来个工作组，还带着行李，已经住到大队部了。” “工作组来干什么？”田齐问。 季忠林说：“还知不道。来的是供销社陈文虎、林业站小汪，还有岸堤二大队一个姓赵的民兵连长，组长是陈文虎。” 田齐到地里干活，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傍晚放工，他把中午煮的剩地瓜热了热，连皮带瓤胡乱吃完，正要到季忠林家打听工作组的事，王同福来找他，说叫他到大队部去一趟。陈文虎要大队派一个青年到工作组跑腿，干些传话喊人什么的活儿，王建河就派了王同福。 田齐走在路上，心里实在不蹬底。来季家庄子四年了，上面还从未派过工作组。这个年代，人们对工作组、专案组之类比较敏感，这次突然来个工作组，难道跟前天大会上秦朝阳的讲话有关？ 工作组三个人，陈文虎和小汪是认识的，那个赵连长还是第一次见。田齐跟他们打过招呼，陈文虎请他在一条长板凳上坐下，小汪给他端来一碗水，王同福自觉地去了隔壁药房。 大队部原来的两张办公桌被移到南墙，北墙和西墙新放了三张床，床上是他们三人的铺盖。一盏风灯放在办公桌上，柔和的光线洒满了两间屋子。 陈文虎说：“小田，咱一年多没见，听说你盖上宅子，自己过了？” 田齐点头说“是”。陈文虎向小汪和赵连长夸奖田齐的字写得好，歌也唱得好，是县里的优秀知识青年，接着对田齐说：“公社这次派俺来，是想了解季家庄子阶级斗争情况，有没有以阶级斗争为纲，有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是批林整风运动的需要。你来季家庄子已经四年了，对情况比较了解，想请你说一说这方面的情况。” 小汪趴在旁边的办公桌上，拿着纸笔记录。 田齐沉吟片刻，说：“我只是个知识青年，到沂蒙老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觉得季家庄子干部群众对党和毛主席的感情非常深，抓革命、促生产，各项工作都做得很好。” 田齐说到这里，看着陈文虎说：“其实你比我更了解季家庄子，跟季家庄子的关系更好。你把给代销店提货的事交给咱庄青年，解决了青年夜校和宣传队的活动经费，大伙都很感谢你。去年你调去岸堤当门市部主任，新来的人把提货给了唐庄青年，咱庄夜校就停了。庄里的青年们都很怀念你在这里的那几年。” 陈文虎一边听一边点头，等田齐说完，他接茬道：“你说的对，季家庄子确实很好，要不你也不会到季家庄子来。不过你发现没有，季家庄子什么都好，只有一样不好，就是搞阶级调和，不抓阶级斗争。伟大领袖毛主席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季家庄子没抓，所以工作没有做得更好，没进入先进行列。” 田齐沉默不语，他该说的已经说了，不想和陈文虎争论。这时赵连长说：“就是呀，咱们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田齐皱了皱眉头，刚想纠正，小汪开口了：“赵连长，四个‘念念不忘’是早先副统帅说的，现在不能用了。” 赵连长有点尴尬。陈文虎岔开话题：“小田，今天找你来，除了了解情况，还有一件事，就是想让你明天发言。明天要在庄里开批判大会，你有文化，又在青年中有影响，你带头发言，可以带动大会气氛，掀起批判高潮。” 田齐心中一硌磴，忙问：“批啥？” 陈文虎说：“批地富反坏。” 田齐说：“咱庄地富反坏好像很老实，都在规规矩矩接受监督改造。” “是吗？那个刘胡氏就从来没有参加劳动改造。” “哪个刘胡氏？”田齐一时没听明白。 陈文虎带点嘲讽地说：“你不知道？就是刘在堂的老娘，他娘俩都是富农分子，可惜刘在堂死了，要不一起批斗多好。” 田齐明白过来了。他好像看到一只笑面虎，一边笑一边磨牙。陈文虎提亲被拒，一直想着报复，这次向秦朝阳举报季家庄子把部队安排到富农刘胡氏家住宿，就是想把刘玉琴家搞臭。这正中秦朝阳的下怀，唐庄管理区是王海鹰的地盘，干部群众都跟王海鹰关系好，把王海鹰挤走后，秦朝阳很想给唐庄几个大队一点颜色看，只是找不到由头。现在由头来了，又恰逢批林整风，不乘机惩一儆十，怎么在唐庄管理区立威？ 田齐说：“哦，原来是她。可她儿子打孟良崮时牺牲了，她是烈士母亲，年纪又大，季家庄子从来没把她当富农分子看。” 陈文虎说：“这就是季家庄子的问题了。烈属归烈属，富农归富农，这是两码事，阶级路线和阶级立场不能含糊。” 田齐不想跟陈文虎辩解。这个人既然带着目的来，自己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的，说不定还会带来相反的效果。 “怎么样？明天你就打头炮？”陈文虎问。 田齐只好说：“我跟她家在一个生产队，还在她女婿梁乃仁家住了三年多，天天见到她家的人，实在抹不开脸面批判她。” 陈文虎拉下脸说：“你们当年的造反精神哪去了？有人连父母都敢批斗，你怎么连个富农婆都不敢批判？” 田齐说：“我不是造反派，也没批斗过谁。当年那么多学生，造反派只是一部分。明天发言我实在不行，还请你们谅解。”说完就站了起来。 陈文虎有点恼怒，想发作又控制住了，对田齐说：“这可是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公社是想培养你的，秦主任说了，必要时还可以火线入党，这样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田齐说：“谢谢你和秦主任，我有自知之明。辜负你们好意了。”说完，朝陈文虎点头致歉，又向小汪和赵连长致意，这时他发现站在陈文虎跟赵连长身后的小汪，左手朝他晃了晃大拇指。田齐会意地望了小汪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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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3 07:5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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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4 07:4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