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年轻的马倌 巴图其林的祖上不是蒙古人,他的祖籍是山西。清道光五年,巴图其林的先祖刘泉跟随山西榆次商人走大同,过张家口,一路来到察哈尔的多伦诺尔,在那里建起了口外的新商号。那时候刘泉是这家新商号的小伙计。当时的多伦诺尔是内地通往口外经商的重要通道和集散地,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多伦诺尔生意兴隆,街市繁花似锦,鼎盛时期,多伦诺尔的人口达到三十多万。为了把口外和蒙古人的生意做大做强,山西商人还在多伦诺尔建起了山西会馆。因此那时候的多伦诺尔被世人称为二北京。 刘泉人很精明,天生是个经商的坯子,很快得到了大掌柜的赏识,便派他到克旗、赤峰、大板、林西去开辟新的通道和商行。刘泉没有辜负东家对他的信任和厚望,一次次满载着丝绸、茶叶、瓷器、草编器物前往蒙古地带,又一次次赶着以物易物交换而来的成群牛、马、羊,驮载着数万张熊、狐狸、狼、旱獭、黄羊皮及名贵草药等物品,回到多伦诺尔。东家因此财源滚滚。刘泉最远到过大库仑,往东北还到达了贝加尔湖。在这艰辛而漫漫的商道上,刘泉充分施展了自己的才华,留下了他的诚信。 古语云:命中只有八合米,走尽天下难满升。正当刘泉志得意满,生意红火如日中天时,有一年春季他们再次运载货物前往大库仑,却遇到了铺天盖地的沙尘暴的残酷袭击。黄沙裹着雪粉遮天蔽日,一连刮了四天,驮队的骆驼、骡马惊的惊,跑的跑,货物损失过半,三个伙计被沙尘暴刮得没了踪影。商队只好停下来,人马四下寻找了几天,三个伙计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刘泉只好带着剩余的货物和商队继续前行。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屋漏偏遭连阴雨。当他们越过松根山,在茫茫草原上又前行了十几天后,遭到了更残酷的打击。他们不幸遇到了土匪,匪徒们将货物车马辎重尽数掳去。随行的伙计死伤大半,活着的也都被土匪们掳了去。两天后刘泉活了过来,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也是他命不该绝,居然在打斗现场找到了几块奶豆腐。刘泉常年跑外,身上总带些治病治伤的草药,他用自带的金创药治好了肩膀上的刀伤。 就这么一路疗伤一路南归,辗转流离,只身到了乌兰乌德草原。他想继续南行,可是一行人马和货物辎重损失殆尽,回去如何向东家交代?又有何颜面见商圈里的人?他只好在大草原上继续流浪。有一天,刘泉遇到了一位砍树的蒙古老乡。在茫茫大草原上能遇到个人着实不容易,更何况还是位老乡。老乡便把刘泉带回了家。这老乡是个木匠,靠做马鞍子、套马杆为生,家里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哑巴闺女,因为残疾一直嫁不出去。好心的老乡看刘泉既没有南归的意思,又无处可去,就劝说他留下来。刘泉呢,他已经在草原上流浪了大半年,面黄肌瘦,破衣烂衫,又无家可归,无奈之下接受了老人的善意,在简陋的蒙古包里住了下来。 这哑巴姑娘嘴不会说话,却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温柔善良,透出一种勾人心魄的美丽。她和父亲的交流不是靠手势而是靠眼神,每一个眼神就是一句语言,而且准确无误。住久了,刘泉也读懂了她的眼神。她对刘泉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刘泉十分感动,渐渐地便产生了爱意。 一年以后,刘泉不仅成了木匠的徒弟,也成了他的女婿。 刘泉天生聪颖,心灵手巧又走南闯北,在老人的亲手传授下,他的木匠手艺很快超过了师父。除了马鞍子、套马杆,他还琢磨着用桦木杆子制作蒙古包的哈那墙和乌尼杆,打造精致的蒙古包门,最后竟能完成整个蒙古包的制作。再后来他又学会了箍桶,为人制作水车,打造车轱辘,造勒勒车,还用草原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柳条编制各种牧民喜爱的背筐、小篓、盛奶食用的小笸箩等物件。当老丈人撒手人寰后,刘泉成了乌兰乌德草原远近闻名的木器手艺人。 不幸的是刘泉的儿子也是个哑巴。刘泉为了日后哑巴儿子的生存,倾其毕生心血把自己的木匠手艺传授给了儿子。哑巴儿子不到二十岁就成了技艺精湛的木匠。人都说,哑巴口拙,但心灵手巧,木匠手艺到了哑巴儿子这一辈达到了鼎盛。他制作的蒙古包被乌兰乌德王爷运到山西五台山敬献给了活佛。 手艺传到巴图其林父亲的时候,正是国难当头、国土沦陷、民不聊生之时。疯狂的日寇和伪蒙汉奸把清朗朗的大草原搅得天昏地暗,生活在草原深处的牧民也遭受着颠沛流离之苦。哑巴儿子由于自己的残疾更是被欺凌得连苟活的勇气都没有了。有一天哑巴儿子被一群日本兵脱光了衣服当众取乐,老人再也忍受不了侮辱,回到家将儿子阿斯愣叫到身边,把一个只有他自己保管的小木匣交给了他。哑巴儿子当天夜里吊死在一棵歪脖榆树上。 天葬了父亲之后,阿斯愣才得知了老人被当众侮辱的经过。他恨日本鬼子恨得双眼发红,牙根发痒,始终在寻找着为父亲报仇的机会。那时候日本鬼子和伪蒙汉奸在草原上猖獗主要是靠骑兵,他们需要大量的马鞍子,阿斯愣就被鬼子强行拉去做马鞍子。阿斯愣一直想利用这个便利寻找报仇的时机。 木匠作坊对面不远处是一座喇嘛庙,日本鬼子侵略草原之前,这座庙的香火十分旺盛。然而,战乱和兵祸使这座庙宇被洗劫一空,庙里的大喇嘛和担当司职的喇嘛尽数被斩杀,其余的便四散逃了命。从此喇嘛庙四周始终由日本鬼子把守。不久又开来一队蒙奸的队伍,帮助日本鬼子看守大庙。阿斯愣经常看见日本鬼子的汽车一车一车成箱成箱往庙里拉运东西,他不知道日本鬼子往庙里运的是什么。 蒙奸队伍里有个章京叫苏米亚,他看上了阿斯愣制作的一把蒙古刀,阿斯愣就把刀慷慨地送给了他。因此苏米亚对阿斯愣另眼相看,没事的时候常来木匠作坊看看阿斯愣做的物件,有自己相中的就随手拿了去。 一天日本鬼子的汽车又运来成箱成箱的东西往庙里搬运,人手不够,苏米亚就将阿斯愣叫了去。阿斯愣便悄悄问那章京:“军爷,这箱子这么沉,装的是什么?” “军火。” “什么是军火?” “就是枪炮子弹炸药呗。” 这么大的军事秘密被苏米亚不经意就说了出来。阿斯愣没再往下问,十分卖力气地搬了起来。 车楼里坐着个鬼子兵,看见阿斯愣如此卖力,便对苏米亚说:“他,大大地好!” 卸完了货要往回走的时候,车楼里那个鬼子兵叫住了阿斯愣,示意他取下一只百十多斤重的带嘴儿铁桶。鬼子兵下了车拧开桶上的铁嘴儿,又拧开车轱辘旁边一只铁箱子的嘴儿。鬼子兵比画着让他将铁桶里的东西倒进汽车的铁箱子里。阿斯愣不知道这就是汽油,边倒边闻着那刺鼻的味道。他觉得这味道很好闻,就悄悄往自己的马靴里灌了些进去。 鬼子的汽车走了以后,他问苏米亚刚才倒的是什么水。苏米亚告诉他,那不是水是汽油,汽车灌了汽油才能跑起来。汽油怕火,见一点儿火星子就着。 回了家,阿斯愣将那只灌了汽油的靴子脱了下来,拿过一只碗,想把里边的汽油倒出来。可哪里还倒得出来?原来汽油早没了,袜子却湿漉漉的,他就把袜子脱了下来闻着那爱闻的味道。又拿出火柴,他想试试这汽油是不是点火就着。他舍不得自己那双唯一的破袜子,更舍不得袜子上那好闻的味道,于是想起了鬼子兵拧完油盖儿扔掉的那团破棉纱,便去将那团破棉纱拣了回来,蹲在炉灶前划着了火柴,破棉纱呼地一下子蹿起火苗。亏的媳妇眼疾手快,端起灶台上的铁锅,将那团着火的棉纱扔进灶膛,要不然家里的那顶破蒙古包早就葬身火海了。阿斯愣眼前一亮,一个为父亲报仇的计划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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