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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龙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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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苍苍野茫茫》(小说连载)----韩凤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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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7 08:02:23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一
 老额吉
       蒙凯在旗招待所又足足等了十天才等到旗供销社的送货车。这十多天百无聊赖的日子让她平添了许多寂寥和愁苦,唯一的安慰就是对那座难以忘怀的贝子庙的遐想,两百年的历史沉淀激起她无限的情思。她想不明白,宗教为何对人类有如此巨大的魔力。两百年前漠北草原是一种什么状况?交通闭塞,人迹罕至,野兽出没,人们是依靠什么运载工具把大量的建筑材料运抵草原的?单是庙宇殿堂里那一根根十几米高而直立挺拔,她用双手都搂抱不过来的朱红色立柱从南方千里迢迢运到草原深处就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时日和人力物力!建造者们是用了什么奇妙的法子将这些巨无霸运过了三百里大沙漠,又走过了无边无际高高低低的丘陵草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今天,她到草原都如此艰难,两百年前的建造者们竟然在草原上建造起令世人慨叹的建筑群,尽管它名不见经传,不为世人所知,但是,它可以与许多著名的寺庙媲美。
       蒙古民族历来被称为马背民族,从历史的渊源说起,这个民族就以征战为主,东征西战,马不停蹄,可他们却如此笃信宗教,可见宗教的力量是多么强大。世界上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是一个国家抑或是一个民族,无论是腰缠万贯的富人,还是一文不名的穷汉,无论是学富五车的科学泰斗,还是目不识丁的村妇村夫,宗教的追随者竟如此众多。教堂、庙宇遍布全世界各个角落,就连人际罕至的漠北草原,两百多年前就建起如此恢宏的庙宇。爱因斯坦说过:“科学没有宗教,是跛足的;宗教没有科学,则是盲目的。”有人说宗教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最高精神支柱,这话不假。
       如果说沙漠的雄浑壮阔,草原的广袤无垠带给蒙凯的是内心的深深震撼,对宗教的初步认识使她的心灵得以升华,那么在去往额仁戈毕公社的途中司机万振邦和她的攀谈,则让她对现今草原上仍然存在的原始、荒蛮甚至是血腥产生了巨大的恐惧和不安。万振邦是山城重庆人,抗美援朝回国后,支援边疆建设来到乌兰乌德草原。作为一名从朝鲜战场归来的汽车兵,他被分配到旗供销社,成了当时全旗唯一的汽车驾驶员,负责往各苏木运送牧民生产生活必需的日用百货。那时候当个驾驶员,身价比旗长还牛。但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常年奔走在人际不逢的大漠荒原上,春天风沙蔽日,夏天酷热难当,长达七个月的漫漫冬日冰寒雪冷,多少次汽车深陷雪里,万振邦一次次死里逃生,他对草原可说是了如指掌。万振邦个儿不高,精瘦矮小,坐在驾驶室里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刚到草原上跑车的时候,牧民见到他总是露出惊奇的目光,他们奇怪这么个小人儿怎么能搬动那么个大家伙。草原上多年的风吹日晒,雪打雨淋,让他的皮肤失去了原本的白皙细腻,一张小圆脸也和蒙古人一样变成了紫红色,皮肤粗糙,一条条深深的皱纹让他苍老了许多,其实他才三十五岁。万振邦很健谈,当他看到这个文静漂亮的女孩儿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一笑一颦,彬彬有理,进退有度,很想和她攀谈。汽车开出城,走上通往额仁戈毕公社土路的时候,他就操着一口重庆话问蒙凯:“额仁戈毕有你的啥子亲戚?”蒙凯莞尔一笑,摇了摇头。“那你去额仁戈毕做啥子事?”“插队落户当牧民。”蒙凯回答得极其平静。“啥子?你说啥子?”万振邦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像看天外来人那般审视着身边的漂亮姑娘。“师傅,您没听说过邢燕子、董加耕上山下乡的故事吗?”万师傅生硬地摇着头,继续盯着蒙凯。
“邢燕子、董加耕都是知识青年,他们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先后回乡务农当了农民,为千千万万青年学生树立了榜样。周总理还接见了他们,报纸广播都宣传了他们的事迹。”“我是个开车的,常年在草原上跑来跑去,又识不得几个字,你说得啥子邢燕子没得知道,可他们是回乡,你一个女娃儿干啥子一个人跑到大草原来呢?”蒙凯深深吐了口气,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草原说:“草原广袤、深沉、美丽,很小的时候我就向往它。《静静的顿河》把草原描写得那么迷人。内蒙古草原上的蒙古民族就像顿河两岸的哥萨克人,生活在他们当中一定十分有趣。”“你说的啥子河啥子人我不晓得,可是,我晓得蒙古草原。草原大,草原广,我开着车跑了这么多年,还是有许多地方没得去过。草原美丽,也就那么几个月。可是草原上的沙尘暴、白毛风、狼害却是可怕得很呢!人都说,草原上一年只刮一次风,一次就刮大半年,风一停,草原的好日子不几日就过去了。一到冬天,白毛风能把你的下巴冻掉。三尺多厚的大雪让你寸步难行。大冬天跑车,多少回我差点儿冻死在荒郊野外,要不是牧民老乡一次次救我,我早就没得命咯!”
       前面路上一个大坑,万师傅迅速灵活地打了两把轮儿,将车开到草地里,沉重的车轮顿时把绿汪汪的青草压倒一大片,蒙凯看了很是心疼。躲过了大坑,车回到路上以后,万师傅又接着说:“草原上的狼也好多哟!一群一群的草原狼进了牧民的羊群,一咬就是一大片,尸横遍野,羊血能把大片绿油油的草地染成红色,血腥得很呐!每年下的小马驹一多半都叫狼群给吃掉咯,牧民恨狼恨得咬牙切齿。”“那为什么蒙古人还要把狼作为自己民族的图腾呢?”“我不晓得啥子图腾,牧民打狼也狠着呐。冬初围猎,一次就能打死几十头狼;春天掏狼窝,一窝一窝的狼崽子被牧民扔到半空中活活摔死,有的狼崽子脑壳都摔得粉碎。可是,狼还是那么多,好怕人哟!你不怕狼?”“怕!”“是咯!那你干啥子还来这里?”蒙凯没有回答万师傅的问题,反过来问:“师傅,您为什么到草原来呢?”“抗美援朝回国以后,我就被分配到这里,一个军人,又是党员,只能服从组织的安排。可你不一样,你是个女娃娃,你到了牧区咋个生活哟?你住得了蒙古包?”
蒙凯疑惑地问:“蒙古包怎么个住法?”“ 喏!”万师傅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远处的山包,“你看,那就是蒙古包,那就是蒙古人的家。”蒙凯顺着万师傅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山包上,一座圆白色的毡包孤零零立在那里,旁边只有几辆简易的木车,木车底下爬卧着几条狗。没有炊烟,没有人影,静静地,像是一幅油画。“蒙古老乡的家就在那几辆木车上。他们一年四季到处游牧,搬家的时候,蒙古包一拆,装上木车就走。蒙古人就睡在地上,身下就铺着两层毡子。夏天常常有老鼠、蛇钻进包里,怕得很哩!”
“啊!”蒙凯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失声问,“蛇会钻到蒙古包里?睡觉的时候会不会爬进被子里?”“会的!会的!有一回,我去查干诺尔送货,雨大车走不了咯,就住到老乡家。睡到半夜忽然听到他家女主人惊叫起来,我赶忙拈亮手电,看见那女人手里抓着一条蛇正往门口扔去,吓出我一身冷汗。”蒙凯毛骨悚然,脸色顿时惨白,不由自主抱紧了双肩。万师傅似乎没注意姑娘的表情,继续说道:“还有,蒙古老乡有吃生肉的习惯。在草原上,牧民老乡夏秋季节一般不宰杀牛羊,夏天天热,杀了牛羊一时半会儿吃不完,肉就变臭生蛆;秋天牲畜抓膘又舍不得宰杀,只有到了冬季,他们才大量宰杀牛羊,除了冬天吃,还把更多的牛羊肉割成肉条晾晒成肉干。到了夏天他们喝茶的时候就生吃这些肉干。”“吃生肉会得病的。”蒙凯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牧民老乡结实得很,他们的肠胃我们汉人哪比得了?你一个女娃儿就更没得法子咯!”蒙凯白皙漂亮的脸上挂满了忧愁和恐惧。万师傅面朝前方继续说:“我再给你讲一件事。”“您讲。”蒙凯既怕万师傅又讲出什么更可怕的事,又忍不住想听。“有一回,我送一个到旗里看病的牧民回家,他为了感谢我,非要送我一只羊,怕我不要,从羊群里抓回来就掏了羊心。”“为什么要掏羊心?”“这是蒙古人的习惯,他们杀羊就是掏羊心。掏出来的羊心还在颤抖,那个牧民汉子就抓着血淋淋的羊心用蒙古刀一片片削着送进了嘴里生生吃掉,我看傻了,也吓傻咯!”“那您现在还害怕吗?”蒙凯哆嗦着忙问。“后来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咯。”
       蒙凯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么多可怕而又刺激的故事,有关蒙古人的故事。这是她在书本里从未看到过的。这触目惊心而又鲜为人知的故事是不是万师傅专为吓唬她而编造出来的?她,一个刚刚离开京城的十八岁姑娘真的害怕了。她像求救似的问:“师傅,您讲得都是真的?”“是啦!是啦!我为啥子要骗你嘛!”停了一会儿,万师傅又问:“你爸爸妈妈就那么放心你来草原?”蒙凯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在急遽变化,由惊恐变为忧愁,由忧愁变为冷漠,最后好像变得麻木不仁。这回蒙凯脸上的表情变化万师傅看得清清楚楚,健谈的万师傅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酷,后悔不该对一个刚刚离开家,又是初次踏上草原的女娃娃讲这么多可怕的事情,于是,歉意地看了一眼蒙凯便不再说话。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汽车终于开到一个有人家的地方。万师傅告诉蒙凯这就是额仁戈毕公社。蒙凯透过车窗向外望去,眼前只有两排破旧的土房,每排大约有七八间屋子。再远一点儿,还有一排房,正有背着书包的学生从那里出来,大概那儿就是学校。其余就是散落在四周的蒙古包和大堆大堆的牛粪。这就是公社?天呐!蒙凯的心中又陡地增添了许多冷意,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下车吧。你先进屋,我来帮你拿行李。”万师傅主动热情,让蒙凯很受感动。一个穿深蓝色蒙古袍、系黄色腰带的年长男人走了出来。“这是公社旺钦书记。”万师傅扛着蒙凯的行李从后面赶上来告诉她说。蒙凯赶忙站住脚,叫了一声:“旺钦书记!”又忙从挎包里掏出旗里的介绍信双手递过去。介绍信是用蒙文写的,蒙凯不知道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只见旺钦书记一边看介绍信,一边不住地打量站在他面前的姑娘,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蒙凯读不懂,她站在那里等待书记对她命运的最后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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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7 08:03:12 | 只看该作者
         旺钦书记为安排她着实犯了难。这么一个文弱的女孩子安排她干什么好呢?让她到公社小学教书,她不懂蒙文,不会蒙语;安排到公社办公室,旗领导又明确指示,这个女学生家庭出身不好,不能到重要部门和岗位工作。再说安排了工作又往哪儿住呢?公社就这么几间房子,连办公都不够,哪还能住人呢!想征求蒙凯的意见,无奈这旺钦书记说不了汉话。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旺钦书记只好带她回了家。
        旺钦书记的家就是离土房子约五百米远的那个蒙古包。蒙凯第一次走进蒙古包,她好奇地打量着包内的所有陈设。圆形的蒙古包用类似木篱笆那样的圆木棍儿编织成菱形框当作支架墙立在地上,大约有一米五多高。支撑包顶的是排列均匀的扇形木棍,就像雨伞的龙骨,拴搭在立于地面的木架上。最上面的圆形天窗向外凹凸,除了最中间仍然是个圆,其余部分都用木条切割成六菱形,单是这些造型均匀优美的木制骨架,说蒙古包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点儿都不过分。木骨架全部用白色的大毡围遮,严严实实。蒙古包的门面向东南,一米多高的红漆木门,上面画着一只仰天长嗥的蒙古狼。蒙凯第一次看到蒙古人对狼图腾的崇拜。蒙古包的地上铺着绣有云团图案的白色大毡,正中的大毡上还铺着非常漂亮讲究的鲜艳地毯,上面摆放着一只同样漂亮的长条木桌。蒙古包的地中央盘砌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土炉灶,上面的黑铁锅擦拭得明光锃亮。蒙古包周围的陈设依次是:包门的右边地下堆放着马鞍子、马嚼子、马绊子等马具;包的西北角摆放着一只红色木柜,木柜的正面中间和四角描绘着各色图案,柜子像是新漆过的一样鲜亮。柜子上面的木墙架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的相片多数都是军人,看来旺钦书记曾经当过兵;柜子上面放着一台白马牌收音机。靠着柜子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摞皮衣;蒙古包门的左边是一个长条形的橱柜,上下两层,里面摆满了盆盆罐罐,也都擦拭得锃光瓦亮,看得出家庭主妇的勤劳干练。
        这就是蒙古民族的家?今后,我也会有这么个家?……蒙凯茫然四顾,心中怅然若失。
旺钦书记指指蒙古包正中的地毯,示意蒙凯坐下。蒙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来之前,她从书中了解了一些有关蒙古民族风土人情方面的情况,知道蒙古民族热情好客,但是具体有什么礼节礼数,禁忌忌讳她就不知道了。何况,这又是在书记家里。不过,凭她的直觉,蒙古包正中的位置应该是长者、尊者就座的地方。于是,她就在蒙古包西边一位老妇人的身边坐了下来。蒙凯猜想,这位老妇人大约是旺钦书记的老伴儿。
       一位年轻的妇女往条桌上摆着食品,这些食品她从来没见过。蒙古包里的膻味要比盟招待所浓得多,这些食品往上一摆,膻味扑鼻而来,胃里顿时翻腾起来,她赶忙捂住嘴巴。
         吃饭的时候,除了那年轻妇女,一家人都围坐在条桌前。这是一个三代同堂之家,除了旺钦和他的老伴儿,还有他的儿子一家四口,那忙里忙外的年轻妇女是他的儿媳妇。此刻她就蹲坐在灶台前,一碗一碗给一家人盛着浓浓的奶茶。
         尽管一家人热情地招待蒙凯吃喝,她却一口也吃不下,连后来端给她的那碗羊肉面条也没动一筷子。旺钦书记的老伴儿失望地摇着头。
        晚饭后旺钦书记家来了不少人,包里坐满了,包外还站了不少人。蒙凯刚下车不久,公社来了位北京姑娘的消息就传开了,这让很少见到外地人的蒙族同胞感到十分惊奇。于是人们争相赶来,想看看北京姑娘是啥模样,更想知道她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草原上来安家落户。人们叽叽喳喳议论着,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叹。
        门外挤进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妈妈,旺钦书记立即起身迎接,连连称呼着“额吉!额吉!”。这额吉身穿一件紫红色蒙古袍,头上缠着一条白色长巾,密密匝匝,像是戴着一顶厚厚实实的圆帽子。草原上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使她那张刻满年轮的脸显现出一种古铜色,显得那么健康结实。一双和善的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蒙凯。接着老人伸出双手抓住蒙凯的手,将这汉族姑娘拉到自己身边,一边拉着蒙凯一边和书记说着话。蒙凯茫然地看着他们。只见书记高兴地连连点头,随后面对着蒙凯,指指额吉又指指她,连比画带说。蒙凯费了好大劲总算弄明白书记的意思,这是让她跟这位老额吉走,并和她住一起。蒙凯连忙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书记的意思。老额吉牵起蒙凯的手,嘴里不住地说着:“塞、塞、玛奈塞呼很!”
       夜深了,人们渐渐散去,老额吉没走。蒙凯困惑地看着这位老额吉,心下琢磨,人们都走了,为什么额吉不带她回自己的家?额吉眯眯一笑,双手合十,然后将手放到头的一侧,蒙凯立即明白,今天晚上她也住在书记家。就见她挨着旺钦书记的老伴儿慢慢躺到地毡上。然后蒙凯看到这一家老少除了那年轻妇女,其余都陆陆续续在蒙古包的地毡上和衣躺下来。他们既没有铺褥子,也没有盖被子。蒙凯这时候才发现蒙古包里原本就没有被子。噫!蒙古民族睡觉不用被褥,夏天尚可,那么冬天呢?据说内蒙古草原的冬天奇冷无比,万师傅说遇上白毛风能冻掉下巴,蒙古包只有两层毡子御寒,他们是怎么度过长达七个月的严寒的呢?蒙凯愣神儿坐在额吉身边,她还沉浸在茫然之中,直到年轻妇女递给她一条薄薄的毯子。她抱着那条毯子在老额吉身边蜷缩下来。尽管颠簸了几乎一整天,劳累得很,但是,她无法入睡,平生第一次住蒙古包,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新鲜,还是陌生?是孤寂,还是失落?还没容她理理思绪,此起彼伏的鼾声就遥相呼应起来。刺鼻的膻味搅动着她的胃,后半夜,蒙古包寒气逼人,更让她无法排遣漫漫长夜。
       第二天凌晨,天刚刚露出曙色,年轻妇女就早早起来出了蒙古包。紧接着老额吉也坐了起来,她看了看身边的姑娘,蒙凯那双漂亮迷人的大眼睛正在注视着她,两人无法用语言交流,老人冲她笑笑,起身向外走去。蒙凯急忙跟出去。 
出了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蒙凯深深吸了几口,头脑即刻清醒了许多。她看见那年轻妇女正在挤奶,就好奇地走过去。额吉向远处的一头大黑牛走去,牵回牛就忙着套车。这是一辆极其简易的木车,两只大而笨重的车轱辘托着一个用两根桦木杆横穿着几条木棍而成的车架子,上面只铺了一块柳笆,桦木杆的前端用牛皮条上下穿连着两根椭圆形木棍儿,正好套在牛脖子上,车就是这么简单。没用过的人一定会担心这车走不了几步就散了架。长这么大,蒙凯从没见过这么原始这么简陋的车子。
       吃过饭,旺钦书记把蒙凯的行李装上车,一卷行李,一个柳条包,车已被占去一大半。蒙凯大惑不解,老额吉的家原来不在公社。正在她左顾右盼的时候,老额吉坐到左车辕上,示意蒙凯上车。蒙凯学着老额吉的样子坐到车的右边。朝霞里,牛车向草原的东方走去。蒙凯坐在勒勒车上,心下仍在琢磨,老额吉的家会在哪里呢?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尘不染,绿得让人心醉。抬头望望天空,天空瓦蓝瓦蓝,清澈无比,没有一丝云彩,让人羡慕得恨不得伸手去轻轻抚摸几下。太阳还没露出脸来,但那万道霞光已经染红了东方的天际,将那清澈的天空映衬得更加绚丽多姿。紧接着,一轮红日便从东方的地平线上跳了出来,将整个大地映照得生机勃勃。勒勒车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走过,阳光将草尖上的露珠照耀得玲珑剔透,似珍珠,像玛瑙,更似美丽的珊瑚。蒙凯喜欢得恨不能将它们统统捧起来,揽进自己的怀中。她从小生长在京城,这么美的大自然景色哪里见过?一路上她都看不够,迷人的草原自然风光让她赏心悦目,平展展的大草原一下子使她那颗卷曲的心舒展开来,广袤的绿草原上,不时出现一个又一个墨绿色的草圈。蒙凯好生奇怪,想问问身边的老额吉,可是语言不通,只好惋惜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草原上的花更是色彩斑斓,那红得发亮的是山丹花,花瓣上的露珠晶莹欲滴,还有粉花,黄花,白花,紫花……许许多多蒙凯叫不上名字的美丽花朵五颜六色,更给这广阔的绿草原增添了无限的色彩。忽然,她看到草丛里闪出一个个洁白剔透的蘑菇,有的如拳头大,有的如酒盅大小,还有的刚刚拱出地面,每隔一两尺便是一个。一个一个长长地排下去,让你数也数不清。蒙凯露出惊奇的目光,兴奋得一下子从车上跳下来,将自己完全置身在一个五彩的童话世界中。她忘情地大喊了一声:“可爱的小精灵们我来啦!”接着开始贪婪地采起蘑菇来。衣襟里已经满满地兜了一大堆,地下那些洁白的小精灵们仍然向前延伸着。采着蘑菇,又碰上了山丹花,便又摘起花来,她像个孩童,抱着一大堆蘑菇,在草丛中跑来跑去,被这美丽的景色诱惑得神魂颠倒。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露珠渐渐隐去了晶莹的面孔,阳光收起了它那美丽的晨纱,将火辣辣的光直射到草原上,蒙凯这才从童话王国回到现实中来。额吉坐在车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健壮的黑牛不时扬起尾巴,抽打着紧紧围着它的一群蚊蝇,并不时喷着鼻子,驱赶着这些讨厌的家伙们。
       勒勒车又开始慢慢向前移动,沿着一条小路走着,拉车的老牛不时优哉游哉地啃一口路边的青草。蒙凯怀里兜着蘑菇,靠在行李上,将一大把鲜花贴在脸上,遮挡火辣辣的阳光。鲜花的清香使她忘记了膻味,她眯起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几朵白云飘过,一只秃鹰从远处飞来,拍打着硕大的翅膀,从勒勒车上空掠过,在四周盘旋了许久才慢慢向前飞去,落在一块突出的大青石上。
除了这只秃鹰,整整一天这茫茫的草原上只有这辆勒勒车走过。车上的一老一少都想和对方说说话,可是又都什么也不能说。蒙凯第一次意识到语言的交流是多么重要。老额吉一上午没说话,憋得难受,索性放开喉咙唱起来,那高亢尖细的长调,划破了寂静,传到很远的地方。歌声先是悲凉,而后是欢快,像是在讲述一个什么故事。蒙凯虽然听不懂老人唱什么,却被那悠扬动听的曲调完全陶醉。待老人唱完一曲,她马上伸出双手,将手中的鲜花捧到老人面前。额吉深受感动,她神情激动地和蒙凯说了许多话,是解释歌词,还是诉说历史?是抒发自己的感慨,还是在讲述自己的过去?蒙凯无从知道。但是从老人那激动的神情和眉飞色舞的讲述中,从她一边说一边比画的动作上,蒙凯猜出老人曾经有过一段令她骄傲的历史。
       勒勒车在草原上走过漫长的道路,傍晚来到连绵起伏的大山脚下,但是却仍然没看到一顶蒙古包。蒙凯又累又饿,早没了精神。早晨,她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闻着那股膻味就想吐,哪里吃得下!额吉的家在哪里?怎么还不到?
勒勒车沿着山脚下的小路继续前行。车道的一边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一直延伸到山里。转过一个山湾儿,爬上一道缓坡,突然一道奇特的风景映入眼帘,原来大山里边是个很大的盆地,绿草如茵的盆地里远远近近的几十顶蒙古包星罗棋布,一条小河弯弯曲曲从盆地的中央穿过,大群大群的牛羊散落在绿绿的草原上,肖洛霍夫笔下的顿河草原能有这么美吗?淡淡的炊烟在一顶顶蒙古包上空缥缈,更给这童话般的草原增添了温馨而神秘的色彩。
       蒙凯顿时又有了精神,她忘记了饥饿和疲劳,沉浸在这奇妙的景色中。忽然十几条恶犬从前面不远的半山坡上狂吠着朝勒勒车飞奔而来,那架势仿佛顷刻之间就要将这简陋的勒勒车撕咬个粉碎。这惊心动魄的场面简直把蒙凯吓呆了,拼命往额吉身边靠,下意识地抬起胳膊保护着头部。额吉不慌不忙从勒勒车上下来,对着冲到眼前的一群大恶狗高声吆喝了几声,顿时这群狗停止了吼叫,在额吉的身前身后窜来窜去,显出亲昵的样子。蒙凯浑身哆嗦,惊魂未定,额吉拍拍她的肩膀,嘴里说着:“哈吗怪、哈吗怪!”
       山坡上跑来两个骑马的女孩儿,一个十五六岁模样,一个也就十一二岁,两人都穿着粉红色的蒙古袍。到了车前,两个女孩儿敏捷地跳下马,亲热地喊着“额吉”。额吉指指蒙凯不停地和她们说着话,两个女孩儿不时惊奇地偷偷看看蒙凯。她想下车,可勒勒车四周的十多条狗正虎视眈眈盯着她,她哪里还敢动一下?
       过了小山坡,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茂密的牧草,没了马腿,有的地方甚至没了勒勒车,两个身穿粉红色袍子的女孩走在绿草丛中犹如两朵鲜花,好看极了。勒勒车朝前面的小山包走去,山包上呈品字形坐落着三顶蒙古包,它们的周围停放着十多辆木车,就像她们乘坐的这辆车。车上还放着木桶、木柜一类的东西。蒙凯猜测,这儿大概就是额吉的家。说话间,勒勒车到了蒙古包前,一个蒙古包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个四十多岁的牧民,他们的后边又跟出来两个小男孩。大人孩子都好奇地打量着车上的陌生姑娘。额吉知道蒙凯怕狗不敢下车,忙喝退一群狗,拉着蒙凯的手走到蒙古包前,指指里边让她进去。蒙凯弯腰进了包。蒙古包不大,包里的陈设很简单,远没有旺钦书记家阔绰,但是干净整洁。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木篱笆的围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这证实了她路上的猜测,额吉有着一段不平凡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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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后,当额吉教会蒙凯蒙语,两个人躺在地毡上,望着繁星点点的星空,额吉给她讲述了自己的一生。
       额吉的阿爸阿妈和他们的祖辈一样,一直是乌兰乌德旗王爷府的家奴。阿爸是一名毡匠,家传的赶毡手艺到了他这一辈,技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赶出的毡子密实精细,更比别人独到的是赶毡子时又加进了自己用草药配置的一种熏料,毡子永不生虫,而且不时散发出一种清新的气味,遮去了羊毛的那种膻味。他还能把羊毛纺成细密的线,染成各种颜色,在赶出的质地优良的毡子上缝制出各色精美的图案花纹,甚至鸟兽图形。因此乌兰乌德王爷很是为自己的毡匠自豪,把自家生产的毡子作为精美礼品送给结交的王公贵族。阿爸老实巴交,与世无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赶毡子,就是挑选羊毛。阿妈是王爷家的缝衣女奴,王爷家大大小小几十口人的冬春夏秋衣裳全由她一人缝制。夫妻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维持得了一家四口的基本生活,其他一无所有,连住的蒙古包都是王爷家的。额吉有一个姐姐,十五六岁就出落得如花似玉,从十六岁起就被王爷和他的三个儿子看上。父子两代四个禽兽常年蹂躏着一个少女,让她一次次怀孕又一次次早产。二十二岁那年,在又一次被王爷强奸并在她的阴道里放进去两个钢球时,少女再也不堪凌辱,用事先藏好的剪羊毛大剪,刺死了那老恶魔,随后将那剪刀狠命扎进自己的喉管。母亲悲痛之极成了疯子,不久冻死在草原上。父亲代女受过,被王爷的三个儿子处以极刑,老人被拴在马鞍子上活活拖死。
       那一年,额吉十三岁。他们没有对她下毒手,因为她比姐姐出落得还漂亮,长到十五六岁也成了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在乌兰乌德草原成了远近闻名的美女。王爷的三个儿子如狼似虎,又想像当年蹂躏姐姐那般来蹂躏欺凌她。不曾想这妹妹不但模样比姐姐更胜一筹,心计更比姐姐多了许多,而且性情十分刚烈。她巧妙地周旋在三个禽兽之间,既不让他们占便宜,又挑起了哥仨之间的情仇。当老大来找她的时候,她说二公子早已约了她;当二公子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她马上回应:“你大哥马上就来。”当三公子纠缠时,她正言厉色:“你不怕你的两个哥哥吗?他们不让你动我一根指头,否则决不饶你。”于是禽兽不如的哥仨,在一个年轻女子的挑动下,展开了一场场明争暗斗。三个人彼此都在等待机会,又互相破坏着机会。相互间的仇恨,因为一个女子而越来越深,直到大打出手,动用了各自的家兵。在他们互相残杀的时候,十八岁的额吉早就约好了与之相恋的王爷府的马倌,小伙子将王爷府的马盗出两匹,双双出逃。当三个愚蠢的家伙发现为之争抢的姑娘早已和心上人逃之夭夭时,才知道被一个家奴狠狠地耍弄了,于是恼羞成怒,派出家兵,四处缉拿。
       从此,为了躲避追杀,额吉和她的心上人浪迹天涯。先是躲藏在一户牧民家中,但是,收留他们的善良牧民被那三个恶魔残忍地杀害了。没办法他们只好逃进人际罕至的罕乌拉山原始森林中,在一个山洞中居住下来。十八岁的额吉与二十三岁的马倌指天为媒成了亲。他们靠打猎为生。年轻的马倌骑技超强,身强力壮,打黄羊,捉狐狸,套旱獭子,常常带着猎物兽皮到远离乌兰乌德草原的集镇换些衣食用品。
       一年以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孩子的出生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和喜悦,也给他们的亡命生涯带来了新的希望,一家三口住在山洞里其乐融融。然而,好景不长,当儿子两岁那年,厄运又一次降临到这对夫妇身上。一天,丈夫又到很远的地方去卖皮货,额吉将孩子放在山洞中下山去背水。等她回来的时候,孩子不见了。咦!小敖登会到哪里去呢?她常常把孩子放到山洞去干活,小东西从不乱跑,和阿爸给他抓来的那两只小灰兔玩得十分开心。每当她干活回来,看见儿子怀里抱着小兔站在洞口等阿妈,她一身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再听见儿子用那稚嫩的声音甜甜地叫着阿妈,她心里的那种幸福感满足感就像自己的两只奶子胀得满满地,她会不顾一切地把儿子揽进怀里,亲着儿子那白白胖胖的小脸蛋,然后将鼓胀胀的奶头连同那鼓胀胀的幸福和满足一同塞进儿子的小嘴里。今天怎么了?儿子为什么不见了?她急急慌慌走进山洞,“儿子!儿子!你藏到哪儿去啦?你会和阿妈捉迷藏啦?”洞里没有儿子的身影。她返出洞口四下环顾,莫不是让人给抱走了?不会!这深山老林从没人来过。突然,她的头皮发麻,头发簌地炸起来,呼吸也跟着紧促,狼!狼!儿子让狼叼去了!她跌跌撞撞找遍了附近的沟沟坎坎,山谷里久久地回荡着她呼喊爱子的凄厉声音:“小敖登,你在哪里?儿子快回来!”“腾格里啊!腾格里!请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还给我!”可是,任凭她喊破嗓子,仍然不见孩子的任何踪影。她像发了疯似的在森林和大山中狂奔。三天之后,丈夫回来了,远远看见妻子失魂落魄蓬头垢面双目呆滞地立在洞门口,他知道家里出事了,但是,他绝没有想到他们的儿子丢了。“乌力吉!敖登不见了!”“啊!”乌力吉从马上一跃跳到妻子面前,“快!快!快去找!”妻子绝望地摇摇头,“我已经找了三天三夜了。”
       乌力吉跨上马背,像一头雄狮向山下冲去。他跃上了罕山的每一个山头,冲进了罕山的每一条沟壑,还是没有找到儿子。正当他再次向山上冲去的时候,猛然间发现半山腰一只狼正警惕地窥视着他。乌力吉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儿子永远找不回来了!他声嘶力竭猛喊着冲向那只狼。那狼见人追来,三窜两窜跃上山顶,站在山顶又回望了一眼,便朝山那边跑去。待乌力吉冲上山顶,那狼早已越过另一个山头,朝他居住的那座山跑去。乌力吉不顾一切猛追过去,转过他住的那个山洞,乌力吉看见狼朝大山的背面逃去,乌力吉继续发疯似的追下去。山的背面是密密的森林,狼早已不见了踪影。乌力吉在森林中穿行,猛然间发现了一堆小狼的粪便。他立即下了马,蹲下身捡起一块狼粪掰开来,狼粪还没有干透,他断定他追的是一只母狼,而且狼窝就在附近。森林中已经没了路,他把马拴在一棵树上,从马靴里抽出一把蒙古刀,那刀锋利异常,他将刀在蒙古袍上蹭了两下,紧紧握在手中,朝半山腰走去。一边走一边仔细搜索着狼窝,嘴里发狠地骂道:“凶残的畜生,你夺去了我的儿子,我端了你的老窝,灭了你狼族!”
       林间的杂树杂草密密匝匝,遮挡住半山腰的岩石,狼洞很难发现。乌力吉用手中的蒙古刀拨开面前的杂树,蹚开杂草,仔细寻找,从太阳刚刚爬上山顶,一直找到大山遮住太阳,终于在一块巨大的石崖下发现了一个山洞。他提了提蒙古袍,向洞中走去。进了洞,四下搜寻一遍,没发现狼的踪迹,但是却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腥臊味儿。乌力吉断定狼窝就在山洞里,于是他又向里摸索着走去。洞的深处很黑,乌力吉凭借多年打猎练就的功夫,借着洞口的一点微光,一步步向里探寻。越往里走,腥臊味越大,他知道狼窝已经不远,就越发小心。突然,他发现前方闪出两点微微的绿光,狼!母狼就在眼前!乌力吉举起手中的蒙古刀,屏住呼吸,拉开了搏杀的架势。就在这时,那两点绿光往上一跃,猛地朝他射来。不愧是有经验的猎手,乌力吉比狼还快,将举着的蒙古刀狠力向上一划,呲地一声,母狼应声倒地,重重地砸在他的脚上。他就势一连猛刺几十刀,母狼再没了声息。乌力吉直起腰擦了擦汗,靠在山洞的石壁上,点上一支烟。借着火柴的亮光,他看见自己划向空中的那一刀,正好将母狼开肠破肚。
       乌力吉两天没吃东西,空着肚子在大山和森林中狂奔了很长时间,又悲愤交加,早已精疲力竭,他瘫软地靠在石壁上吸着烟。一支烟抽完,他定了定神,咽了几口唾沫,开始寻找狼崽藏身的真正狼洞。他知道,凭母狼的聪明和嗅觉,早已知道有人来到它的领地,之所以没有离开就是因为还没来得及转移狼崽。他朝刚才母狼蹲着的地方走去,站在那里敛声屏气听着,不一会儿就听到不远处隐隐传来狼崽的哼哼声,循声找去却不见狼崽的影子。再仔细一听,哼哼声就在旁边,像是隔着一堵墙,声音是从旁边的土里发出来的。狡猾的母狼已经把狼洞口封死,乌力吉用刀朝声音发出的地方刨去,土不是很实,显然洞口刚刚埋住不久。不一会儿乌力吉就把洞口刨开。眼前依然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乌力吉将手伸进洞里,来回摸索了几下,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伸手一抓,一只狼崽被揪出来,又伸手一抓,又一只狼崽被抓出来。乌力吉越抓越有精神,竟然一连抓出十一只狼崽!再把洞口掏大了一些,乌力吉连头带胳膊一起伸进去又摸索了几个来回,断定里边再没有狼崽,他才罢手。坐在地上稍稍歇息了一下,用袍子将十一只狼崽兜起来出了洞。
       天已经微微发黑,他将一堆狼崽一股脑倒在地上,伸手抓起一只,高高举过头顶,嘴里大声说着:“腾格里,请把这些邪恶的生灵收回去吧!”说完,半跪下右腿,将手中的狼崽狠命朝石壁上摔去。登时,一只稚嫩的狼崽脑浆涂地。就这样,乌力吉一口气将那十一只狼崽统统摔死。然后他站直了身子,仰天大呼:“儿子,阿爸给你报仇了!”
天已经漆黑,乌力吉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回到他们居住的山洞,妻子仍然木呆呆坐在洞前的石头上。乌力吉只对妻子说了一句话:“我已经给儿子报仇了!”
       第二天,乌力吉带着妻子又来到那个狼洞,他们举着火把在洞里搜寻,发现了儿子的一只小马靴。也怪他们太大意,只将警惕的目光和行动放在了追杀他们的王爷府方面,却放松了对吃人成性的草原狼的防范。他们在山洞里居住了这么三四年,居然就再没有往深里探寻一下。其实顺着他们住的山洞一直走进去,山的那一头洞口,就是吞食孩子的老狼窝。这是一个不小的狼家族,公狼、母狼带着狼崽和狼哥狼弟狼姐狼妹们,一直与他们为邻,他们竟浑然不知。
       草原狼的报复心理是极其强烈和残忍的。自从端了狼窝,他们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晚上那只失去了家庭的公狼和它的难兄难弟,便在被捣毁的狼窝边,发出悲惨凄凉的嗥声。那嗥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像是有无数只狼在对天齐声狂吼,令人毛骨悚然。公狼在寻找一切机会伺机报复。乌力吉在狼窝里下了几个狼夹子,然而,狡猾的公狼硬是不上钩。它们一起转移到对面的山上,即使是白天也不离去。就这么人狼对峙了数日,夫妻最后决定还是远走他乡。已经为儿子报了仇,毕竟狼是蒙古人心目中的神灵,是他们千百年来崇拜的图腾。他们掩埋了一切足以让公狼嗅出的气味,离开了罕乌拉山,迁徙到更远的松根山,又找到一处山洞住了下来。
       血的教训,儿子用生命换来的惨痛,让他们百倍警惕。他们先将山洞内里彻底探寻一遍,又将周围的沟沟坎坎察看了个够,最后才安下心住了进来,直到日本鬼子进了草原。日本鬼子来的那年,额吉的第二个儿子已经八岁。在善于骑射的父母的训导下,八岁的儿子能骣骑儿马,狂奔如飞;能拉开阿爸做的弓箭,射杀狐狸野兔。这孩子胆大心细,敢钻狼洞,掏狼窝。十二岁那年,他和阿爸在山口遭遇了日本鬼子的小分队,父子俩凭借熟悉的地形和高超的骑射本领,将十三名日本鬼子诱进深山老林,两天三夜,全部射杀,缴获了鬼子的马匹和十二支**一只手枪。
       一九四五年春,苏联红军开进了草原,额吉一家终于走出山洞,走出了深山,堂堂正正住到了草原上。不久他们利用藏匿的枪支,组建了蒙民骑兵小分队。一九四八年,人民解放军开进了乌兰乌德草原。在一次追缴胡图林嘎匪徒的战斗中,十九岁的儿子和丈夫堵截胡匪越过边境线时英勇牺牲,从此额吉孤身一人生活。四十多岁的额吉没有因为失去亲人而倒下,仍然带领着骑兵小分队与残匪战斗。
       额吉的骑射本领在当地是出了名的。一次夜半时,狗急跳墙的胡图林嘎匪徒偷袭骑兵小分队。刚一听到枪声,额吉就敏捷地起身夺门而出,一声呼哨,训练有素的战马飞奔而来。额吉一边跑一边将马鞍子抛到马背上,然后一个鹞子翻身矫健的身影早已跨上马背,在狂奔的马背上将马肚带系好,率领小分队冲出匪徒的包围,然后分三路向匪徒杀了个回马枪,直到把这股匪徒全歼。从此额吉在额仁戈毕名声大噪。
       新中国成立后,额吉又成了带领牧民发展畜牧业的劳动能手。她是接羔能手,她接的羔成活率年年最高,因为她下的功夫比谁都多。每到接羔季节,她的蒙古包就成了羊羔的家,一批一批小羊羔在蒙古包里和主人共享着温暖,躲避了寒冷,躲避了暴风雪的袭击,更躲过了草原狼的戕害。额吉又是剪毛能手,她剪过的羊,毛茬平平整整,剪下的毛就像退下的一张羊皮,没有浪费,没有损失。别人一天剪五只,她一天剪十只,她是额仁戈毕草原上有名的劳动模范。额吉虽然孑然一身,却活得有滋有味,在解放了的草原上尽情地施展着自己的本领,展示着自己辉煌的一生。
这当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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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7 08:04:28 | 只看该作者
                                          四                                                                            一男一女两个牧民也进了额吉的包,帮着老人里里外外忙着,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提来一壶奶茶,给每人倒上一碗。中年妇女跪在炉灶前,抓起一块牛粪,又从桌上的油灯里滴了几滴煤油在牛粪上,点燃放进了灶膛,一手抓起牛粪往炉膛添。也不洗手,端过面盆就和面,擀面条的动作极麻利。下面的动作却把蒙凯看了个目瞪口呆,只见这妇女从额吉的身后拽过一件单袍子铺在地上,端起面板,唰!将面条一股脑倒在袍子上,回身从后面的绳子上取下一束干肉,也不洗,碴、碴几刀剁开扔进了开水锅里,又兜起袍子将面条倒进去。蒙凯看见她兜起袍子的时候,袍子的另一面沾了不少牛粪沫子。趁着煮面条的工夫,又从架子上取下一块旧毛巾,将人们喝茶的碗收了去,用那旧毛巾一圈又一圈擦着碗,直把一摞碗擦得锃亮,然后给每人盛上一碗面条。蒙凯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可这时她却一口也吃不下。额吉看她不吃就有些着急,于是放下碗出了蒙古包。不一会儿从外面拿来几块月饼递到蒙凯手里,蒙凯慌忙接住又轻轻放到桌子上。这会儿,她已经没了任何胃口,再好的食品她也吃不下。额吉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天黑了下来,额吉点着了桌上那盏小油灯,如豆的灯火没给蒙古包带来多少光亮,倒使包里显得黑黢黢的。蒙凯环顾四周,心里冷飕飕的,这简陋的蒙古包难道就是自己一生的归宿地?她的心震颤着,阵阵恐惧袭上心头。语言不通,习俗不同,生活习惯不同,今后将如何生存下去?十八岁的姑娘在刚刚经受了一次人生的沉重打击后,面对新的人生又遇到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严重挑战,她能否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异民族地区生活下去?这个时候她才真正后悔起来,悔不该不听妈妈的劝告。
       额吉看她一直愣愣地坐在那里,脸上布满愁苦和悲凉,就过来抓住她的手,又指指自己的心。蒙凯明白老人的心意,深深点着头,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她真想大哭一场,可是在善良的老人面前她不能这样做,就急忙擦去眼泪,让那苦涩的眼泪往自己的肚子里流。额吉起身从箱子里取出一块新棉毯递给蒙凯,指指毡子,又指指头,示意她睡觉。她自己脱下两只靴子套在一起,又把长长的头巾解下来叠放在靴子上,取下腰带解开扣子将头枕在靴子上。蒙凯这才发现额吉睡觉也不用被褥。牧民为什么没有被褥呢?她忙去解开自己的行李。妈妈知道内蒙古冷,特意为她准备了两套被褥。她将两套被褥都铺开,拉着额吉的胳膊让她睡到行李上,额吉不肯用,蒙凯只好和衣躺到了另一床行李上。
      躺在被子里,她一下想起万师傅讲的故事,浑身一阵战栗,紧张得连呼吸都粗重起来。万一半夜里从蒙古包的缝隙里爬进来虫子怎么办?要是再爬进来一条蛇那就……她不敢再往下想,不由自主就抱住紧飕飕地双肩,又把两条腿拼命往怀里缩,好像蛇就在她身边。看看旁边的额吉,老人那么安然地躺在那里,她那紧张害怕的心才慢慢舒缓过来。
       透过蒙古包的天窗,望着夜空中闪闪烁烁的星星,它们静静地挂在天上,圆圆的月亮冷漠孤寂,也和她一样可怜巴巴的,这让她更加感到孤独寂寞,眼泪不自觉顺着眼角流下来,将枕巾湿了一大片。她想妈妈,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亲人,是自己最知心的朋友,十几年来,在社会的歧视下,在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中,母女俩相依为命,相伴而行。妈妈忍受着痛苦和煎熬,把一切的爱无私地给予女儿,多少个沉闷的夏夜,多少个寒冷的冬夜,她偎依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听妈妈的绵绵细语,在耳语温存中,渐渐进入甜蜜的梦乡。妈妈!她在心中呼喊着妈妈。临行前妈妈站在胡同口,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女儿决然离去。回首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妈妈那祈求绝望的目光,自己竟然没有一丝同情甚至怜悯。蒙凯啊蒙凯,你为什么如此残忍!如此绝情!现在,她痛恨自己
的残忍,痛恨自己的绝情。一切已经晚了!这是作茧自缚!
       深邃的夜空中,一轮圆月静静地走来,透过蒙古包敞开的顶盖,蒙凯遥望月亮,一边流泪一边默默地说:“嫦娥啊嫦娥,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年年岁岁永远与深邃的苍穹厮守,不觉得寂寞吗?”
       额吉发出重重的呼噜声,老人睡得那么香甜。蒙凯坐了起来,心中憋闷得很,毛毡的膻味让她喘不过气来,这让她想起了汉朝的苏武。哎!苏武当年在漠北草原含辛茹苦,饮毛茹血也不过十九年,而我呢?月光下朦胧的毡包令她害怕,更令她绝望。已经是后半夜,寒气渐渐袭来,她又冷又饿蜷缩在被角里等待着天亮。
       额吉的呼噜声停止了,不一会儿就见她坐了起来,蒙凯借着月光看见她正在穿靴子,然后悄悄地出了门。外面传来两个女人的说话声,是额吉和那中年妇女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接着就听见一声又一声“哈咿、嚯咿”的高亢尖细的吆喝声。这声音在旷野里响起是那么悲凉,那么瘆人。忽然,蒙凯听见远远近近传来狼嗥声,吓得她急忙坐了起来。狼嗥声此起彼伏,余音袅袅,如簧如箫,悠长凄远。狼嗥声还没有散尽,又响起一片狗吠,那么激烈,那么凶猛,仿佛要把草原咬翻个个儿。外面的天翻地覆整整折腾了半夜,狗的叫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仍不见额吉回来,蒙凯想开开门看个究竟,就起来走到门边。刚拉开门探出头,凶猛的狗吠一下子又响了起来,吓得她急忙缩回了头,只好悻悻地又回到铺上,躺在那里仰望着星空。草原的夜又归于平静,蒙凯渐渐地迷糊起来,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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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7 08:06:54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一   朝克一家

一、
       蒙凯是被一阵难忍的饥饿折磨醒的。当她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跪在炉灶前的额吉,老人正用一双慈祥的眼睛注视着她,她赶忙坐了起来。一阵胃痉挛使她脸上挂满了痛苦,她强忍着叠好了被褥,刚往起一站眼前一黑,一阵晕眩差点摔倒,幸亏靠住蒙古包才稳住身子,停了一会儿才软塌塌坐到桌边。额吉早烧好了奶茶等着她,看她的脸色不对也不安起来,急忙盛了碗茶端到她面前。蒙凯这会儿也顾不得洗漱,顾不得膻味不膻味,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喝起来。说来也怪,这会儿那茶碗里飘出的却是浓浓的奶香和茶香。额吉高兴地又给她盛上了第二碗茶,嘴里不停地说着“茶哦、茶哦”。蒙凯重复了一句,额吉马上端起茶碗,连连说着“茶哦、茶哦”。蒙凯马上明白“茶哦”的意思就是喝茶。额吉又拿起桌上的果条放到自己的嘴边说“食哋”!蒙凯立即明白“食哋”就是吃,她又重复了一遍,额吉高兴地连连点头。蒙凯也高兴起来,她明白额吉这是在教她说蒙语。
       蒙凯天资聪颖,又有着独特的语言天赋,从小在妈妈的教授下就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上学以后学俄语又在班里出类拔萃。高中的时候她的俄语作文常常被外语老师拿去展览、参赛,总是名列前茅。高三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能用俄语和老师对话。外语老师夸她是他教过的学习外语天赋最高的学生。现在跟着额吉学蒙语又是出奇地快,没用了一个星期,她就把浩特里所有的用具、用品名称都熟记于心,已经能用简单的用语和额吉对话。
       第三天额吉带着蒙凯到邻居大婶家串门,大婶家的两个姑娘对她表示出极大的友好,三个人很快相熟起来,此后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就一直形影不离地伴随在她的左右,更加快了她学蒙语的速度。额吉告诉她,在牧区,住在一起为邻的叫浩特。他们这个浩特只有三户人家,除了额吉,另外两家,一个是马倌巴图其林,是个单身小伙子,跟着马群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回来过。另一家就是这大婶家。这家的男主人叫朝克,四十九岁,身材魁伟,膀大腰圆,方脸,直鼻,阔口,浓浓的两道眉毛直插鬓角,身着一件深蓝色蒙古袍,扎着一条天蓝色绸腰带,足蹬一双蒙古盘云朝天靴,提起来的袍子在腰带以上形成了一个下坠的圆弧,这也是蒙古汉子用以装载物品又保险又温暖的天然大口袋。春天接羔遇到羊袋里放不下小羊羔的时候,牧人们就会将舔干净的羊羔装进这温暖的大口袋里。朝克如果不是剃着光头,而是挽起一个发髻,活脱脱就是三国里的猛张飞。
       朝克是乌兰乌德草原有名的摔跤手。乌兰乌德草原是摔跤手的故乡,更是摔跤手的摇篮。清康熙五年,清政府在京师举办盛会,来自乌兰乌德草原的安珠儿在一千零二十四名摔跤手中独占鳌头。一八二四年又一个来自乌兰乌德草原的摔跤手巴特尔朝克图在京师盛会上载誉而归。而在十九世纪中叶清廷的又一次京师盛会上,便是朝克的祖先夺了头魁。朝克继承了祖先的技艺,从十三岁走上摔跤场,几十年来横扫乌兰乌德草原。
有两样东西最让朝克引以为豪,一样是他家蒙古包哈那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摔跤手冠军的奖状,这是自一九四七年乌兰乌德草原解放以来历次自治区、盟、旗那达慕大会上他得到的至高荣誉。另一样东西是那件用香牛皮精心缝制的摔跤坎肩和吉祥带。摔跤坎肩是庆祝内蒙古自治区解放,在乌兰浩特举办的盛会上由自治区领导亲自为他穿上的冠军奖赏。坎肩前后左右镶满了漂亮的饰物,后背心还特意镶了一面六寸大的紫花银镜,四周雕着龙凤狮虎四雄图案,摔跤的时候这坎肩穿在身上,使他更加威风凛凛,虎虎生威。那条吉祥带上的各色绸带密密匝匝,见证了朝克无数次夺冠的历程。
       朝克还是草原上闻名遐迩的套马能手,再烈性的马在朝克的套马杆下也会变得服服帖帖。那个高高挑在木杆子上的又大又粗的狼皮筒子说明他还是一名好猎手。蒙古包里一墙的奖状和蒙古包外高高挂起的狼皮筒子是朝克一生的财富和骄傲。
       妻子乌尼尔四十五岁,中等偏高的身材,饱满而健康的胸脯,丰润的双肩和她那什么时候都露着笑容的脸庞很相称,在高原常年的紫外线照射下她的肤色黑里透红,两个颧骨上有着蒙古族妇女特有的两片赤红,眉毛黑而细密,眉间有一颗十分显眼的黄豆大小的黑痣,给整个脸庞增加了些许妩媚,眉宇间透出一种质朴和厚道。她的眼角布满细细的皱纹,每一条皱纹似乎都是她辛勤劳作的年轮记录。和所有蒙古族妇女一样,乌尼尔一年四季头上总缠着一方白色的长头巾,连发际都紧紧地包在头巾里。
       乌尼尔十七岁那年嫁给了朝克。她是朝克从土匪老布森手中救回来的。那年冬天胡图林嘎匪帮的四头目老布森率匪徒洗劫了他们的冬营盘,残忍的匪徒除了抢走了所有的牲畜,还将乌尼尔掳了去。十六岁的乌尼尔亭亭玉立,那身材那脸庞让人一看不由身摇心动。那年头匪患猖獗,世道浑浊,家有美女便是祸,阿爸正为她物色合适的人家,好将女儿早早嫁出去,省得留在家里遭祸端。阿爸还没来得及为她选好人家,她就被土匪抢了去。两个哥哥为救小妹被土匪打成重伤,平日里文文静静的乌尼尔不顾一切一头撞向老布森身边的匪徒夺马而逃,却被老布森举枪射杀了马,她被老布森捆住手脚驮在马背后扬长而去。也该乌尼尔得救。当匪徒们离了冬营盘返回匪巢的途中,迎面遇上了虎背熊腰的朝克。二十岁的朝克血气方刚,哪里将一干匪徒放在眼里。朝克威风凛凛,手握长长的套马杆立马站定,指着老布森大吼一声:“把人放下!”老布森猛地一愣,还有人敢拦我?他斜坐在马鞍上,乜斜着眼睛从喉咙中发出了问话:“什么人?”“乌兰乌德草原上的摔跤手朝克!”老布森立刻坐正了身子,睁大双眼上下打量着他。朝克双眼发出的冷冷寒光也射向了老布森。两个人足足对视了两分钟,最后还是老布森将目光移向了朝克立马的地下。说真的,别看老布森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目,但朝克那两束犀利的目光着实让他胆寒。当然,也是朝克的名望震住了他。这土匪头子缓和了语气说:“既然你是大名鼎鼎的摔跤王朝克,你能把他们俩摔倒吗?摔倒了他们两人我就信你,二话不说立马放人!”他示意身旁的两个大汉下了马。朝克敏捷地跳到地上,他提了提袍子,冷冷地盯着朝他走来的两个彪形大汉。这两个人,一个名叫毛脑海,是胡匪中有名的大力士,他能轻松地将五百斤重的大石头举过头顶。另一名叫扎布,曾不止一次将暴烈的儿马子扳倒在地。这两个人在历次的抢掳中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抢掳的财物最多,深得匪首们的赞许。这两个人也早就知晓乌兰乌德草原的摔跤世家,对当今堪称摔跤王的朝克更是如雷贯耳。他们不相信眼前的这个毛头小伙子就是草原上人人都敬仰的摔跤王,和他比比高低,看看这摔跤王是不是真如人们传说的那样神。
       先走过来的是毛脑海,他仗着自己力大无比,并没有把朝克放在眼里,心想,老子能举起五百斤大石头,抓起你个二百斤的人还不容易?不等你明白过来早把你扔出了两丈远!毛脑海噌噌噌走到朝克面前伸手就抓,只见朝克脚下一绊,同时抬手一抓,早把毛脑海摔了个狗啃屎。不等毛脑海反应过来,朝克上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又是一绊一推,二次将毛脑海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毛脑海败得太快太惨,他爬起来迷茫地看着朝克,手不停地清理着满脸的雪粉,羞愧地退到了一边。后边上来的扎布看到了刚才的一切,目睹了毛脑海惨败的全过程,对于朝克这种闪电式的取胜,先就从心里敬服了三分。但是他不想输,他不能在主子面前丢了面子,更不能在众喽啰面前失了威风,于是一边走一边琢磨如何将朝克摔倒。他首先想到的是决不能让朝克的脚发挥威力,不能让他下绊子,于是离朝克老远,他就弓起了腰,摆出了摔跤的架势。到得跟前又架起了双臂,寻找下手的机会。这时只听朝克大吼一声,一步跳上前来,就在扎布一愣神之机,迅速抓住对方的一只胳膊,一个大背跨,又一个鹞子翻身,将扎布从自己的肩膀上重重地摔了出去。噗!扎布一头扎进一丈多远的雪地里。还没等他爬起来,朝克一个大步跨去,抓起扎布的双肩将他提了起来,又一个鹞子翻身将扎布扔了出去。老布森坐在马上看了个清清楚楚,看了个目瞪口呆,还没等手下败将返回,便拍马上前,站在朝克的面前:“兄弟果然名不虚传,是条汉子,人我放了!”
       朝克将乌尼尔送回家。乌尼尔家的惨状让他触目惊心,两个被打成重伤的哥哥躺在蒙古包里奄奄一息,心急如焚的父母仰天呼号痛不欲生。蒙古包里里外外被洗劫一空,整群的牛羊全被匪徒劫走,冬营盘到处一片狼藉,没了生计的牧民们哭天抢地。女儿的安全归来多少安慰了悲痛的父母,可是不一会儿,他们便惊恐地跪在朝克面前。阿爸阿妈求着朝克:“恩人啊,您救人就救到底吧!乌尼尔留在家里不是饿死,就是还会被土匪抢走,你就带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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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7 08:07:47 | 只看该作者
                                                              二

       就这样朝克娶了乌尼尔。半个月后,当朝克赶着二十只羊和一头牛再去看望岳父母时,乌尼尔的大哥已带着一身伤痛离开了人世。二哥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却成了残废,再没能站立起来跨上马背。一家三口就靠着朝克送去的那二十只羊和一头牛艰难地生活。虽然有女儿女婿的接济,但从此再没能恢复元气。两年之后,不愿意拖累阿爸阿妈的二哥趁阿爸外出放牧,阿妈捡牛粪的空当,用吃肉的蒙古刀割断了自己的腕子。待阿妈回来时,二哥已经走上了不归路。两年当中,痛失了两个儿子,阿妈再也经受不住打击,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了人世。一个好端端的五口之家就这样悲惨地终结了。
       乌尼尔两口子将阿爸接到自己家,七十三岁那年,老人静静地离开了人世。老人没病没疾,只是晚饭时和女婿喝了几杯酒便早早地去睡了,这一睡就再也没能醒过来。
       乌尼尔是个贤惠能干的女人,她为朝克生了八个孩子,活下来四个。男人和孩子是她的一切,她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从不让朝克操心。她和草原上所有的蒙古族妇女一样吃苦耐劳,几乎承揽了家里家外全部的活计。春天里接羔,她成宿成宿地守在母羊身边,两眼熬得通红,第二天照常挤奶、烧茶,照顾着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夏季里下夜,她围着羊群不停地呼喊吓狼,从不耽误白天的活计,凿绒剪毛,还要抽空出去捡一车牛粪回来。秋天朝克打下的草,又是她一车又一车拉回来。冬天漫漫的长夜里,她常常要起来照顾老弱病畜,给牲口们添草加料。
       在草原上,母亲们的责任重于泰山,相比之下,父亲们的责任就显得微乎其微。这是从哪朝哪代留下的习俗,人们没去考证,但是草原上的人却说,男人们是干大事的,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从来都是在马背上成就事业的。他们的事业是弯弓射箭,是骑马打仗,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就是这么横跨欧亚,统一天下的。可如今千百年过去了,昔日男人们的辉煌已不在,男人们还要保留这份传统这份荣耀吗?他们不能为女人们减轻点劳作和辛苦吗?
       人都说草原上的女人苦重活多,在能干的女人面前,男人倒成了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男人是家庭的主宰,但是他们承担的活儿却不多,放牧、套马、驯马、狩猎这些足以表现男人威猛的活儿他们干,其余的便全留给了女人。男人们放牧,除了春节接羔季节,其余的时间里轻松得很。清晨将畜群赶出去,任由它们自己去觅食,余下的时间他们便去串包、喝酒、闲逛,直到晚上再去将牲畜赶回营盘。朝克虽然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放任自己,但是乌尼尔却舍不得让他干更多活儿。朝克是乌兰乌德草原上人人敬仰的英雄,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得让自己爱慕的男人站得更高,让别人更高看一眼。所以她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家务,她用她那淳朴、勤劳和善良无声地教育着子女。
       十六岁的大女儿乌兰个头和阿妈一般高,已经没了孩子的痕迹,像个成熟的少妇,美丽、端庄、温柔、沉静,又显得落落大方。乌兰五官生得极美,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两排晶莹剔透、洁白如玉、整齐得像是人工安放的漂亮牙齿,镶在红红的嘴唇里,透出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乌兰不爱说话,一说话总是先笑一笑,在陌生人面前说话就更少。乌兰没上过学,一直在家帮阿妈操持家务,她的针线活儿极好,都是阿妈一手教她的。她天性聪颖又好琢磨,做出来的针线活儿更胜阿妈一筹,尤其是她在传统的裁剪工艺上又加入许多自己的独特技法。她缝制出来的衣帽靴裤小物件让草原上远远近近的女人们羡慕、钦佩。
       和姐姐比起来,十二岁的妹妹娜仁花则显得泼辣、调皮、伶牙俐齿。那双眼睛像夜空中两颗明亮的星星,透出一股迷人的灵气,脸上常挂着一种捉弄人的鬼精灵气。九岁的大弟弟索伦巴特尔和五岁的小弟弟朝洛蒙常常是她搞恶作剧的对象,有时候,姐姐乌兰也被她捉弄得哭笑不得。
       朝克一家虽然不是很富裕,却其乐融融。从前年开始,朝克不再当马倌,一家人经营着大队五百多只羊,一年四季接羔、剪毛、打草、放牧。秋冬季节,朝克常常进山打猎,靠工分和打猎的收入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和两个孩子的上学费用。两个孩子上学都要到公社中心小学去住校,因为这笔费用不少,所以阿爸只好让乌兰放弃念书。
朝克一家除了像草原上的牧民一样热情好客,更有着一副古道热肠和侠肝义胆。在日后的几十年里,不论是丈夫朝克还是妻子乌尼尔,抑或是深受他们影响的四个孩子,他们用自己的真诚、善良、质朴帮助和影响了蒙凯一生。
朝克为了款待北京姑娘,特意杀了一只羊。牧民从不在夏季杀羊,蒙凯听万师傅讲过。朝克大叔为了她的到来破了规矩,这让她十分感动。索伦巴特尔和朝洛蒙高兴得寸步不离阿爸。朝克的杀羊动作让蒙凯看得目瞪口呆。朝克将扛着的羊扔到地下,一手摁着羊,一手快速地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尖刀,在靴帮上噌噌噌磨了几下,然后歘地一声把羊肚子划开一道口子,放下刀,将手顺着划开的口子伸进去,转瞬拽断了羊的动脉,可怜那羊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没了性命。朝克又麻利地拿起那把刀,顺着那道口子把整个羊肚子剖开,用粗大的拳头三剥两拽,转眼工夫就剥下羊皮。只见朝克掏出一颗血淋淋的羊心,拿起那把尖刀,剥去了周围的白油。索伦巴特尔正把羊血端进包里,看见阿爸掏出羊心,急忙跑过来。大叔一片一片削着羊心,爷俩就把一个血淋淋的羊心吃了下去。他们吃的那么香甜,就像吃一餐美味佳肴。万师傅的话真真切切得到了证实。
       他们为什么生吃羊心?一个月以后,当她完全能用蒙语和额吉对话的时候,她问额吉:“额吉,朝克大叔为什么生吃羊心?”额吉说:“生羊心只有男人吃,男人是草原的英雄,吃了生羊心胆大心细勇敢,长生天会让男人长寿。再说,刚刚从羊肚子里取出的羊心新鲜,吃了能明目。草原上的男人眼睛像鹰一样明亮。”
       蒙凯住到老额吉家的第十五天,她见到了浩特里第三户人家的主人。那天,正当她们喝午茶的时候,蒙凯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沉闷的声音由远而近迅速传来,这声音像远方天际发出的阵阵雷声,又像是深山里滚滚不息的松涛声。额吉告诉她这是巴图其林的马群回来了。蒙凯赶忙放下茶碗出了蒙古包。突然一幅雄浑壮阔的场景展现在她的面前,上千匹骏马如奔腾呼啸的狂飙,像汹涌澎湃势不可挡的狂澜,从远处绿茵茵的草地上奔腾而来,宁静的草原顿时变得沸腾起来。骏马狂奔使大地发出阵阵轰鸣,这轰鸣是那么震人心弦,奔腾不羁的马群不时变换着色彩,红色、白色、黄色、黑色,这色彩的神奇变换宛若千万匹彩缎在草地上狂舞。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格外引人注目,它在马群里横冲直撞,忽而跃上山冈,忽而又俯冲下来。突然,一匹黄骠马腾空跃出,只见骑手探前身子,手握套马杆往下一抖,将那狂烈的枣红马套住,然后起身忽地坐到马鞍子后,全身后仰,跨下那匹训练有素的黄骠马也随着主人一起四肢驻地向后使劲儿,黄骠马几乎快坐到了地上,狂奔的枣红马终于咕咚一下摔倒在地。狂怒的烈马爬起来企图挣扎而去,无奈,任它左冲右突,脖子上的套马杆就是挣不脱。枣红马终于失去了威风,乖乖地被戴上了嚼子。这一幕是那么惊心动魄,那么扣人心弦,蒙凯简直看呆了。这狂奔不羁的马群,这力挽狂澜的制服烈马,简直就是奔腾的美,力量的美,惊心动魄的美!这交织在一起的博大精深的美简直可以惊天地泣鬼神。这一刻蒙凯的心一下子像打开了两扇封闭了千百年的大门,变得那么豁亮,那么明媚,那么通透,她被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征服了。
就在蒙凯站在蒙古包门口心潮澎湃、激情奔放的时候,刚刚那个制服了烈马的骑手,挎着他的战利品像旋风般顷刻到了近前,在额吉的蒙古包前下了马,将两匹马拴到车辕上。走到门口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蒙凯,然后进了蒙古包。蒙凯也随后进了门,额吉告诉她这就是巴图其林。只见巴图其林穿一件深蓝色蒙古袍,杏黄色的腰带将蒙古袍紧紧束起,显得那么精悍。褪了色的前进帽紧压着两道浓黑的剑眉,黑红的脸膛方方正正,没有蒙古人特有的高颧骨,挺直的鼻梁,黑亮的大眼睛透出一股刚毅、英俊的气势。老人家像见到自己的儿子那般高兴,巴图其林也像见了久别重逢的母亲那样亲热。这年轻的马倌有着怎样的身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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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7 08:09:47 |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一      年轻的马倌
巴图其林的祖上不是蒙古人,他的祖籍是山西。清道光五年,巴图其林的先祖刘泉跟随山西榆次商人走大同,过张家口,一路来到察哈尔的多伦诺尔,在那里建起了口外的新商号。那时候刘泉是这家新商号的小伙计。当时的多伦诺尔是内地通往口外经商的重要通道和集散地,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多伦诺尔生意兴隆,街市繁花似锦,鼎盛时期,多伦诺尔的人口达到三十多万。为了把口外和蒙古人的生意做大做强,山西商人还在多伦诺尔建起了山西会馆。因此那时候的多伦诺尔被世人称为二北京。
刘泉人很精明,天生是个经商的坯子,很快得到了大掌柜的赏识,便派他到克旗、赤峰、大板、林西去开辟新的通道和商行。刘泉没有辜负东家对他的信任和厚望,一次次满载着丝绸、茶叶、瓷器、草编器物前往蒙古地带,又一次次赶着以物易物交换而来的成群牛、马、羊,驮载着数万张熊、狐狸、狼、旱獭、黄羊皮及名贵草药等物品,回到多伦诺尔。东家因此财源滚滚。刘泉最远到过大库仑,往东北还到达了贝加尔湖。在这艰辛而漫漫的商道上,刘泉充分施展了自己的才华,留下了他的诚信。
古语云:命中只有八合米,走尽天下难满升。正当刘泉志得意满,生意红火如日中天时,有一年春季他们再次运载货物前往大库仑,却遇到了铺天盖地的沙尘暴的残酷袭击。黄沙裹着雪粉遮天蔽日,一连刮了四天,驮队的骆驼、骡马惊的惊,跑的跑,货物损失过半,三个伙计被沙尘暴刮得没了踪影。商队只好停下来,人马四下寻找了几天,三个伙计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刘泉只好带着剩余的货物和商队继续前行。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屋漏偏遭连阴雨。当他们越过松根山,在茫茫草原上又前行了十几天后,遭到了更残酷的打击。他们不幸遇到了土匪,匪徒们将货物车马辎重尽数掳去。随行的伙计死伤大半,活着的也都被土匪们掳了去。两天后刘泉活了过来,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也是他命不该绝,居然在打斗现场找到了几块奶豆腐。刘泉常年跑外,身上总带些治病治伤的草药,他用自带的金创药治好了肩膀上的刀伤。
就这么一路疗伤一路南归,辗转流离,只身到了乌兰乌德草原。他想继续南行,可是一行人马和货物辎重损失殆尽,回去如何向东家交代?又有何颜面见商圈里的人?他只好在大草原上继续流浪。有一天,刘泉遇到了一位砍树的蒙古老乡。在茫茫大草原上能遇到个人着实不容易,更何况还是位老乡。老乡便把刘泉带回了家。这老乡是个木匠,靠做马鞍子、套马杆为生,家里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哑巴闺女,因为残疾一直嫁不出去。好心的老乡看刘泉既没有南归的意思,又无处可去,就劝说他留下来。刘泉呢,他已经在草原上流浪了大半年,面黄肌瘦,破衣烂衫,又无家可归,无奈之下接受了老人的善意,在简陋的蒙古包里住了下来。
这哑巴姑娘嘴不会说话,却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温柔善良,透出一种勾人心魄的美丽。她和父亲的交流不是靠手势而是靠眼神,每一个眼神就是一句语言,而且准确无误。住久了,刘泉也读懂了她的眼神。她对刘泉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刘泉十分感动,渐渐地便产生了爱意。
一年以后,刘泉不仅成了木匠的徒弟,也成了他的女婿。
刘泉天生聪颖,心灵手巧又走南闯北,在老人的亲手传授下,他的木匠手艺很快超过了师父。除了马鞍子、套马杆,他还琢磨着用桦木杆子制作蒙古包的哈那墙和乌尼杆,打造精致的蒙古包门,最后竟能完成整个蒙古包的制作。再后来他又学会了箍桶,为人制作水车,打造车轱辘,造勒勒车,还用草原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柳条编制各种牧民喜爱的背筐、小篓、盛奶食用的小笸箩等物件。当老丈人撒手人寰后,刘泉成了乌兰乌德草原远近闻名的木器手艺人。
不幸的是刘泉的儿子也是个哑巴。刘泉为了日后哑巴儿子的生存,倾其毕生心血把自己的木匠手艺传授给了儿子。哑巴儿子不到二十岁就成了技艺精湛的木匠。人都说,哑巴口拙,但心灵手巧,木匠手艺到了哑巴儿子这一辈达到了鼎盛。他制作的蒙古包被乌兰乌德王爷运到山西五台山敬献给了活佛。
手艺传到巴图其林父亲的时候,正是国难当头、国土沦陷、民不聊生之时。疯狂的日寇和伪蒙汉奸把清朗朗的大草原搅得天昏地暗,生活在草原深处的牧民也遭受着颠沛流离之苦。哑巴儿子由于自己的残疾更是被欺凌得连苟活的勇气都没有了。有一天哑巴儿子被一群日本兵脱光了衣服当众取乐,老人再也忍受不了侮辱,回到家将儿子阿斯愣叫到身边,把一个只有他自己保管的小木匣交给了他。哑巴儿子当天夜里吊死在一棵歪脖榆树上。
天葬了父亲之后,阿斯愣才得知了老人被当众侮辱的经过。他恨日本鬼子恨得双眼发红,牙根发痒,始终在寻找着为父亲报仇的机会。那时候日本鬼子和伪蒙汉奸在草原上猖獗主要是靠骑兵,他们需要大量的马鞍子,阿斯愣就被鬼子强行拉去做马鞍子。阿斯愣一直想利用这个便利寻找报仇的时机。
木匠作坊对面不远处是一座喇嘛庙,日本鬼子侵略草原之前,这座庙的香火十分旺盛。然而,战乱和兵祸使这座庙宇被洗劫一空,庙里的大喇嘛和担当司职的喇嘛尽数被斩杀,其余的便四散逃了命。从此喇嘛庙四周始终由日本鬼子把守。不久又开来一队蒙奸的队伍,帮助日本鬼子看守大庙。阿斯愣经常看见日本鬼子的汽车一车一车成箱成箱往庙里拉运东西,他不知道日本鬼子往庙里运的是什么。
蒙奸队伍里有个章京叫苏米亚,他看上了阿斯愣制作的一把蒙古刀,阿斯愣就把刀慷慨地送给了他。因此苏米亚对阿斯愣另眼相看,没事的时候常来木匠作坊看看阿斯愣做的物件,有自己相中的就随手拿了去。
一天日本鬼子的汽车又运来成箱成箱的东西往庙里搬运,人手不够,苏米亚就将阿斯愣叫了去。阿斯愣便悄悄问那章京:“军爷,这箱子这么沉,装的是什么?”
“军火。”
“什么是军火?”
“就是枪炮子弹炸药呗。”
这么大的军事秘密被苏米亚不经意就说了出来。阿斯愣没再往下问,十分卖力气地搬了起来。
车楼里坐着个鬼子兵,看见阿斯愣如此卖力,便对苏米亚说:“他,大大地好!”
卸完了货要往回走的时候,车楼里那个鬼子兵叫住了阿斯愣,示意他取下一只百十多斤重的带嘴儿铁桶。鬼子兵下了车拧开桶上的铁嘴儿,又拧开车轱辘旁边一只铁箱子的嘴儿。鬼子兵比画着让他将铁桶里的东西倒进汽车的铁箱子里。阿斯愣不知道这就是汽油,边倒边闻着那刺鼻的味道。他觉得这味道很好闻,就悄悄往自己的马靴里灌了些进去。 
鬼子的汽车走了以后,他问苏米亚刚才倒的是什么水。苏米亚告诉他,那不是水是汽油,汽车灌了汽油才能跑起来。汽油怕火,见一点儿火星子就着。
回了家,阿斯愣将那只灌了汽油的靴子脱了下来,拿过一只碗,想把里边的汽油倒出来。可哪里还倒得出来?原来汽油早没了,袜子却湿漉漉的,他就把袜子脱了下来闻着那爱闻的味道。又拿出火柴,他想试试这汽油是不是点火就着。他舍不得自己那双唯一的破袜子,更舍不得袜子上那好闻的味道,于是想起了鬼子兵拧完油盖儿扔掉的那团破棉纱,便去将那团破棉纱拣了回来,蹲在炉灶前划着了火柴,破棉纱呼地一下子蹿起火苗。亏的媳妇眼疾手快,端起灶台上的铁锅,将那团着火的棉纱扔进灶膛,要不然家里的那顶破蒙古包早就葬身火海了。阿斯愣眼前一亮,一个为父亲报仇的计划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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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17 08:10:32 | 只看该作者


      不久,他将妻子和刚刚一岁的儿子巴图其林送回了远在松根山那边的岳父家。回来以后他和苏米亚越发地套起了近乎,又做了两把漂漂亮亮的蒙古刀送给他。当日本鬼子的军车再次来卸军火的时候,苏米亚又让阿斯愣帮着卸车。阿斯愣又遇见了上次那个让他灌油的日本兵。这次阿斯愣主动上车取下汽油桶,兴高采烈地给汽车加了油,那日本兵连车都没下。阿斯愣往自己的两只靴子里灌进了足够点燃军火库的汽油。
       加完了汽油,阿斯愣扛起最大的木箱子,进了军火最多的主大殿。他脱下两只浸满汽油的靴子和袜子,将靴子里的汽油倒在军火箱子上,站在箱子上大喊一声:“日本鬼子,爷爷报仇的时候到了!”日本鬼子和蒙奸兵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划着了火柴,又将着了火的靴子和袜子扔向四处。顿时军火库成了一片火海,军火弹药的巨大爆炸摇动了方圆十几里草原。看守弹药库的鬼子兵、蒙奸兵,全部被炸飞,那拉运军火的十多辆汽车也没幸免,一同葬身火海。
       爆炸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黄味和焦煳味。阿斯愣用他的血肉之躯报了国恨家仇,这气吞山河的英雄壮举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还被人们传颂着。
巴图其林跟着母亲一直躲在姥爷家,不久之后他们听说有人点了日本鬼子的军火库,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位英雄就是他们的亲人。直到一年以后抗战胜利,八路军来到松根山,找到了他们母子俩,他们才知道在草原上传颂的英雄就是巴图其林的父亲阿斯愣。
       当八路军草原支队的队长阿迪亚前来寻找他们母子俩并向他们索要阿斯愣的遗物时,巴图其林的母亲拿出两件东西,一把丈夫亲手制作的非常精美的马头琴和一个用蓝绸布包裹的桦木小匣子,小匣子只有书本那么大,三指多厚。阿迪亚当着他们母子的面打开了小匣子,里边是一本线装的小书,上面是汉文,阿迪亚看不懂。这两样东西阿迪亚没有拿走,只拿走了阿斯愣亲手做的一把蒙古刀。临走的时候阿迪亚留给他们母子二十块大洋。
       一九四七年,人民政府给他们送来阿迪亚的革命烈士证书。母亲带着儿子又回到额仁戈毕的罕乌拉。
       巴图其林的母亲没再嫁人,一直和儿子相依为命。巴图其林十一岁那年母亲送他到苏木上了小学。作为烈士的遗孤,他由政府负担念到了小学毕业。懂事的巴图其林不放心孤寂多病的母亲,就没到旗里上中学,回家帮母亲放牧牲畜。
       在草原深处,除了母亲,经常陪伴他的就是父亲留下的那把马头琴。母亲说,当年父亲是草原上有名的马头琴手。因为崇敬父亲,他把马头琴当成了父亲的化身形影不离,在绿草如茵的草原上,在静静的罕河边,在蒙古包如豆的油灯下,他不停地拉着马头琴。久而久之,无师自通,也成了罕乌拉远近闻名的马头琴手。
祖传的木匠活儿到了巴图其林这辈儿就断了手艺,但他也经常摆弄摆弄父亲留下的几件木匠家具。
       巴图其林回乡放牧那年十七岁,已经完全长成了大人样,高高的个子,魁梧的身材,母亲说他比阿爸还高出了半头。十八岁那年他当了马倌儿,是朝克相中了他,有意培养他做个好马倌儿。在牧区,马倌儿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草原上的人们崇拜马倌儿犹如西班牙人崇拜斗牛士。当马倌不仅要有好体魄,更要有一副好胆识,套马、训马,尤其是训生个子儿马,没有一定的胆量是不敢和儿马子较量的。套马、训马是相当刺激的运动,更需要有相当高超的技艺,你得在狂奔的马背上稳稳地坐住,看准了你要套的马匹,然后高高举起那几丈多长的套马杆。套马杆要握得紧,甩得开,在像狂涛般奔跑的上千匹马群里,将套马杆的套绳稳、准、狠地一刹那间套住你想要的马脖子,然后像拧麻花那样将套绳拧紧,再以自己强健的体魄将烈马死死拽住。这时候马倌儿为了拽住马匹,往往要坐到马鞍子后边把马拖牢,马倌儿和胯下的马匹拼着耐力,最后将马拖得筋疲力尽服服帖帖。巴图其林不止一次地目睹了朝克驯服儿马子的精彩场面,再生猛的烈马,再难驯的儿马子到了朝克大叔的胯下,不出两天就会变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巴图其林立志要当一名像朝克大叔那样的好马倌。
       朝克更想把巴图其林培养成草原上重量级的摔跤手,但是巴图其林不愿意当摔跤手,这让朝克好生失望了一阵子。巴图其林除了想当个十分出色的马倌儿,他另外迷恋的就是父亲留给他的那把马头琴。在夏日那迷人的月夜里,他的琴声能让几十里远的牧民不惜在夜色里骑马前来聆听。在冬季漫漫的长夜里,他家的蒙古包里总是坐满了爱听他拉琴的姑娘小伙子们,马头琴声是草原人一种崇高的艺术享受。
       然而自从去年母亲去世以后,人们再没听到巴图其林的琴声,罕乌拉草原上的牧民们寂寞了许多。人们知道他怀念自己的阿妈,怀念那位孤身一人将他拉扯大的受人尊敬的阿妈。他的心至今伤痛着,再不愿意操琴弄乐。人们理解他,可还是习惯了不管夏日冬季总要到他的蒙古包坐坐。
       蒙凯来的这段时间,正赶上草原蚊蝇猖獗的时候。马群被黄风般的蚊子叮咬得无处躲藏,在草原上疯狂地奔跑。马倌儿们只好赶着马群到水草不太茂盛的盐碱地上躲避一时,因此,蒙凯来了半个多月才见到她的第三位邻居。
       巴图其林除了走到老额吉的包门口和蒙凯打了个招呼,其余时间就始终没敢正眼看她。他不知道这漂亮的汉族姑娘到这儿来干什么,他心中十分疑惑,长这么大他从来没见过有汉族女人进到草原深处,更别说是年轻姑娘,而且还只有她一个人。他想问一问额吉,又怕蒙凯听懂他们的对话,于是便只顾低着头喝茶。额吉是看着他长大的,深知这小伙子的脾气,知道他平时不爱说话,尤其是在姑娘们面前,更何况面前坐着的是一位远道而来的汉族漂亮姑娘,于是便对他说:“巴图,这是从北京来的汉族姑娘,她叫蒙凯,是来咱们草原安家落户的,今后就住在额吉家里。”
       说到这里额吉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佛爷保佑,长生天送给我这么好一个孙女儿!”额吉的脸上堆满了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幸福笑容。
       巴图其林只在家待了一天,第三天就赶到公社参加民兵训练了。他是公社民兵连副连长,和民兵连长、家住公社的航盖是一对好搭档,两个人志趣相同,脾气相投,又相互敬重。航盖佩服巴图其林能文能武,文,他无师自通,拉的一手好马头琴;武,他乘马骑射技艺娴熟,箭射得百发百中,又是全公社出了名的套马训马能手。挑选他当民兵连副连长就是航盖的主意。巴图其林敬重航盖人品好,能力强。航盖在呼和浩特当了三年兵,在解放军这个大熔炉里锻炼成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说话办事有板有眼,对事情的看法总是与众不同。就拿成立民兵连说吧,自民兵连成立的第一天起,航盖就给这个连队定下了严格的标准,人,挑选全公社最棒的小伙子,优选当马倌的年轻人,一百二十名基干民兵就有九十九个是马倌;马,挑选纯一色的枣红马,一百二十匹枣红马在草原上驰过,犹如卷过一片红色的狂飙,那真是威风凛凛,势不可挡,叱咤风云。民兵连成立不到半年,就已经远近闻名。眼下全军都在进行军事大比武训练,他们也要借这大好的东风,向解放军学习过硬的军事本领。两个人一商量,就去边防连找了二连连长赵东新,请求他也像训练解放军那样对民兵进行跨越障碍、马上斩劈、乘马射击、瞬间起卧和乘马拣拾物品等科目的训练。骑兵训练是人、马、武器相结合的综合技术训练,人只有把马调教到驯服自从听从指挥的程度,才能按需要的动作和步骤完成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对于常年在马背上生活的蒙古民族来说,骑马不成问题,训马更是他们驾轻就熟的绝活。但是要在马上完成一系列高难度的军事动作,就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了。航盖和巴图其林早就商量好,要求民兵们提前一个月把牧业活儿安排好,八月份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马又膘肥体壮,专门将人马集中起来进行为期四十天的严格训练。
       临走的时候,巴图其林来向额吉告别,蒙凯正和额吉喝早茶。本来不爱说话的他在生人面前特别是在一个陌生姑娘面前,就更显得局促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从见了这姑娘第一面,只要一看见她,他的心就突突地跳个不停。他没敢进包,就站在外面和额吉打了声招呼便飞身上马急驰而去。待她们出了门,他早已跑上了通往公社的大道。蒙凯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呆呆站了一会儿,心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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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17 12:23:55 | 只看该作者
非常好的知青小说,继续关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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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圃叟(杜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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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17 22:31:41 | 只看该作者
龙版老师辛苦了!感谢韩凤华老师带来八年间知青生活工作写实小说!从序到五章二分两次读完。期待阅读后续部分。祝韩老师,祝龙版老师新春快乐!
欢迎光临艺圃叟认证新浪微博(荆州市花木盆景协会 杜援朝) https://weibo.com/u/164617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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