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之四

一船明月

下乡的第二个年头，有一次我和同组的一个女知青去平顶山拉生活煤。回来的路上，那个女知青脚上磨了泡，一瘸一拐的，不要说给我拉梢了，自己走着都难。没办法只得在路边坐下休息，再想办法。其实哪有啥办法？看着已经西沉的太阳，我有点着急，就说干脆你坐车上拉着你吧！她说那怎么可以？这车已经够重了。眼里含着一点泪水，不知道是感动还是脚疼。我说那咋办，你又走不成，眼看天也快黑了。她还是不愿意，我也不敢再坚持，怕她万一太感动，爱上我了呢？那就不是拉她一路的问题了，怕是要拉一辈子了！正在为难，后面又过来一辆车，拉车的也是一男一女，初以为也是知青，等他们走近了，竟然是多年不见的张凯光！拉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张老师也看见了我，同样意外和兴奋。他驻车道旁，和我们并排坐在路边的沟沿上。久违的师生异乡偶遇，热烈地叙谈起来。

原来他正如我所料，携妻女落户在老丈人家。别的老师们早已经回校复课，他却决定不再回去教书。“不教了！”张老师说，“我已经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如果再回去难说不会再有第三次哩！”我说你是要隐居啊？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铁皮盒子，从里面取出两只自卷的香烟，递给我一只，摇头说：“不敢附庸古人风雅，但乡下的日子苦是苦，难得很平静，免得孩子老婆跟着担惊受怕。”我听了表示同意，说：“yes，it is！”老师苦笑起来，说好好，记住这句就行！省得惹祸。分别时我才看清他和我们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远处坐着，现在走过来的姑娘。不用张老师介绍，我一眼就断定这是他的女儿。和她妈长得太像了，虽然一脸灰尘，也难掩天生丽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张老师的决定是不对的，这样一个女孩，你怎么舍得让她跟着你受苦呢？连和我一起拉车的知青，不过是同学之谊，朕尚且有怜惜之情，何况你自己的女儿？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活遭遇能使他这么心灰意冷。

临别，凯光问我一起的知青还有谁，然后按数从铁盒里捡出几根香烟，要我带给他们。

晚上回去，我把张老师的香烟分给组里几个男知青，大家看了这些卷得均匀整齐的、洁白的烟条，似乎看见了张老师穿着浆洗整洁的衣服，慢步走进教室，露出洁白的牙齿，操着郾城英语，跟我们说：“hello everybady!”。

大家先后点燃，抽起来——男知青没有不抽烟的，也没有不玩乐器的，空闲会使人思想，思想的结果是茫然和无助，所以要填补它——我们回想起以前校园里的种种旧事，你一句我一句，把往事和着烟雾喷吐出来，袅袅地缭绕着，徐徐飘散在空中。忽然一个同学说：“张凯光是立过功的。”

这话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好奇，他不是一个带着白旗帽子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吗？那位同学说，我和他是街坊，所以知道。

“你们还记得咱们刚到群力中学上学的头一天吗？”

我们都记得。因为那天我们意外地遇到了一场可怕的行刑场景。那声枪响曾让我的心震颤，我清楚地想象过枪声过后一条生命的殒灭。不管那是什么原因，同类的死亡总会让人感到悲哀。

“那人叫张松山，是个美将特务。他见张凯光打成白旗，开除公职，认为他一定怀恨在心，就想去发展他加入他的间谍组织。不料张凯光就告发了他。要不政府就给张凯光摘掉了帽子，让他到学校当老师呢！”

我被这个意外的信息震惊了！张凯光，这个一直在我心中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老师，这个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君子，形象轰然倒塌。我并不同情那个为了一个苟延残喘、毫无复辟希望的政权殉葬的张松山，我从不相信世界上那些要求别人以献身为荣耀的所谓政治信仰，那都是某些人或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编造的谎言。我也知道当下的政权对待他的敌人，和知情不报、庇护他的敌人的人，都是使用铁血手段，绝不留情的。但是告发、告讦、告密，这些被古今文明所不齿的行为和词语，是无论如何难以在我的概念中转化为褒义的。我又想起来那天张凯光在枪声响过之后苍白的脸色和摇摇晃晃的身姿，原来那一刻他并不是恐惧，而是良心被猛烈的爆击。

在此后的日子里，每当我想起张凯光，心中就免不了会纠结不已。我又无法阻止自己心中对一个和我的生命有过交集的人不由自主地臧否，直到很多年以后，一件小事的发生。

那年我带着儿子回老家探亲。排队买火车票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忽然挤到前面要插队，我吆喝他一声。谁想他转过身来，一脸凶相，说老子就加队了，你能怎么样？身型高大的我历来不惧和人干架，我说：老子能把你拉出来！那小子立刻来到我面前，准备动手，我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正准备一拳打在他脸上，这时候我的儿子大哭起来，紧紧地抓住我衣服。我很快冷静下来，松开了手，那个混蛋趁机给了我一拳。众人纷纷劝道：算了算了，孩子跟着呢！

事情过后，忽然想到了张凯光，想到了他美丽的妻子和女儿。我一下子释然了，答案原来这么简单，男人前行的路上，都有一只稚嫩孱弱的手拉着他的衣襟。

后来在纪念上山下乡二十年的知青聚会上，还是当年那个同学又告诉我，张凯光已经于八零年平反，又回到河南大学了。我算了一下，那时候他应该至少六十岁了，一生的岁月蹉跎在了他生活的时代里。但无论如何，总算是有一个安定闲适的晚年。

  不知他的女儿如何？有否过早地从她父母的庐顶下走出，踏入风雨泥泞的旅途？

我为她祝福。

龙行天下

难得的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