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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大队部，天已暗了下来。雪还在下，只是已小了很多，陈嘉芳队长领着我到上畈队去。浓雾弥漫，三丈开外就看不清了，像扣在锅里一样，没有方向感和空间感，很不习惯。陈嘉芳队长说，我们队二十六户人家，四类分子有四户，地主两户，富农一户，坏分子一户。全队一百多人，你来时走的棺材沟，一大半都是我们队的，今天先安排住下，等天睛后，再带你到队里看看。我们边走边说，我回头看看，什么也看不见，只见雪地上留下，二串深深的脚印。走到一个小山坡上，有几棵大树，朦朦胧胧中看到，还有很多房子，陈嘉芳队长说，这是我们队老院子，我们到陈绍信家去。说罢带我上了几步台阶，推门就进去了。屋内昏暗，屋角边亮着火光，有人招呼说，队长來了。陈嘉芳应了一声，带我径直來到火塘边坐下，火塘边的人说道，这哪來的客呀。陈嘉芳说，这是公社分配到我们队的下放学生。又对我说，这是陈绍信，贫农，是副队长。陈绍信四十岁，身材高大壮实，五官端正，浓眉大眼，说话声音宏亮。二0一七年上半年，央视播放的电视剧《白鹿塬》，剧中男一号白家轩的形象，和陈绍信惊人的相似，其性恪也吻合，他在队里和家里威信很高。他把火堆上的吊锅升了升，加了些柴禾，又拿起在火边烧的瓦罐，倒了两杯水递给我和队长，陈嘉芳队长说，下放学生叫甄元安，你就叫他小甄，大队分到我们队，商量一下，先住下，你看吃住在哪家好呢？这时，从后门进来一位妇女，在女人中她祘是高的了，见到我们很咤异。陈绍信说，來客了，快烧饭。我才知是家中主妇。她应了一声，忙烧饭去了。陈绍信对队长说，既来了，就在我家祘了。队长说，你家人口多，可好住。陈绍信说，不要紧，他和陈胜如睡一张床就是了，吃又不多他一个。又对我说，学生，我家条件不好，山里不比城里，你来受罪了。我急忙说，住在你家，麻烦你了。陈嘉芳看把我安排好了，就对陈绍信说，天黑了，我回家了。又对我说，他有两个儿子，和你般长般大(当地俗语意为差不多大小)，能说到一块，别着急，安心住下，明天我来看你。天已黑透了，雪地里也显的不太黑，送走队长，我入乡随俗，就喊绍信大伯，喊主妇大妈，这样称呼他们很高兴。我和绍信大伯，在火塘边烤火边说话，这时我才了解到，绍信大伯夫妇俩，共有三儿一女四个孩子，长子陈胜林比我大两岁，次子陈胜如和我同年，女儿才六岁，小儿子仅四岁。我也简单地介绍了我的情况，老家六安，父亲早故，两个姐姐一个哥哥。现和母亲，在县城梅山二姐夫家生活。这时大妈叫吃饭，从后门进来两个小伙子，他们是弟兄两，很快我们就讲到一起了。原来后面还有一幢三间房子，他们弟兄俩在后面堂屋打草鞋在。中午一个玉米馍就没吃饱，又走了半天，可饿了，但我从小饿惯了，倒也能克制。一盏小煤油灯，放在屋中的柱子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桌上两个小火炉，上面有两个耳锅，一锅咸菜，一锅罗卜，还有米饭。这顿饭反正我吃饱了，整整三大碗饭，真香。晚饭后，在火塘边说会话，就洗脸洗脚，我和陈胜如到后面房间睡觉去了。虽说很累，但和陌生人同睡一床，还不太习惯。我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一天的经历……下大雪，棺材沟、野猪、吊锅汤、大队部……不觉就睡着了。
清晨，床晃动惊醒了我，同床的陈胜如在穿衣服。我也开始穿衣起床，到前幢房洗漱。浓雾很大，天还在星星点点的下着小雪，阴冷的很，我來到火塘边，火已烧着了。房东大妈抱着小弟弟，在火塘边给他穿衣服。大妈姓蔡，娘家在油店快到棺材沟的蔡家老庄，她心地善良，手脚麻利，农活针线活样样拿的起放的下，在农村妇女中祘是能干的了。绍信大伯从门外抱梱柴禾进来，放在火塘边。昨晚光线暗没看清楚，这是一处有五步台阶，石块磊起的地基有一米高，上面建的二进民居，前面三间隔开一间是老俩口的卧室，另两间是堂屋，靠山墙边前面是火塘，后面是灶台，灶台旁边是水缸。后三间两头山墙隔两间，是两个儿子卧室，中间放的方桌和条凳以及小农具，墙边掛着几串草鞋。我正在打量里外房子时，大妈喊吃饭了。我应了一声，饭已端到桌上，是玉米粥，咸菜，好香啊。绍信大伯、我、还有陈胜林弟兄俩，围着方桌坐着吃饭。山里的风俗，女人是不上桌吃饭的，等家人吃完饭了才吃。直到现在，山里六十岁以上的妇女还有这个习惯。大妈抱着小弟，领着小妹，在桌边看我们吃饭，看着看着突然流泪哭了。我见了，不知所措，放下筷子望着她，绍信大伯不解的问，怎么了。大妈边擦泪边说，这么点大就从城里到山里來，他家大人怎么舍得。绍信大伯说，真是的，这是毛主席号召，是运动，城里学生都要下放，又不是一家两家，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我听了他们对话，心里热乎乎的，感情上立刻亲近许多。无独有偶，四年后，就在我招工回去的第二年，陈胜如参军一走四年，大妈送子当兵到县城梅山，我有机会尽心接待了两天，她不舍得也舍了。
吃过早饭，绍信大伯对陈胜如说，早上没事，你领下放学生到外面玩玩。陈胜如应了一声，穿上当时乡村雨雪天出门的木履，即一块和鞋大小差不多的长方形木板，底部前后钉上约三寸高的木块，绑在脚上，这样走湿路不湿脚。这和我在六安上小学时，雨雪天踩高跷上学大同小异。和陈胜如出门，來到陈家老院外面，昨晚看到的大树有几棵，有的两三人抱不过来，看來是有年头的古树。树下有一排排矮小的房子，走近一看，原来有的是猪圈，有的是茅房，还有是牛棚和堆放杂物的棚子。最多的是一堆堆，象房子般大小的柴禾堆。这么多？我问了陈胜如才知道，山里每到冬季之前，每户都要准备，一到两堆柴禾，每堆有三四千斤，作为取暖和烧饭的燃料。这时我听到，附近咣铛咣铛的，有节奏的声音，遁声看到，一个四面通风的棚子下，有个木头架子，一个村姑拿个竹棍，扶着架子，使劲的踩着一根粗大的木条，木条的另一端，有个大的长的锥形石器，一使劲踩它就跷起，脚—松，锥形石头落入地下一个大的石头凿出的圆窝中，里面都是米呢。我问陈胜如这在干吗。陈胜如惊讶的反问，你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你们在城里吃的米哪來的。我说，我们吃的米，都是拿粮食供应本，到粮站买的。他半信半疑的说，哦，她在舂米，我们吃的都是舂的米。舂米，在书上看到过，今天第一次看到，原来这是舂米的工具。陈胜如说，这是舂米的碓窝子，糙米放过去，舂出來就是大米了。我看到糙米是酱黄色的，经过舂碓后，就成了白色的大米，真有意思。村姑问陈胜如，他是谁？陈胜如说，是公社分到我们队的下放学生。我看到她边说话边轻松的舂碓，还不时用竹棍在石臼里捣一下，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用棍子捣一下，她说不翻一下米就舂碎了。我看了一会觉得很好玩，很想试试，就对她说，我來舂碓好吗。她看了看我说，好，你试试。说罢停下來让我。我学着她的样子一踩，居然踩不动，使劲一踩才踩起來，很费力，而且一点节奏没有，只是一下一下的，舂了四五下，觉得好累。陈胜如笑着说，你这哪是舂碓，这要舂到什么时候。说罢他替了我，熟练的，有节奏的轻松的舂碓，看来这还是技术活呢。陈胜如下來，村姑刚开始舂米，这时一个村妇端着木桶來了，也来舂米，就在旁边等着。陈胜如说，这个舂碓是几家公用的，雨雪天，农闲时，每家都要舂米备着，不然农忙了，就没有时间舂米了。雾比早上小了一点，但远处仍看不清，不过老院子的全貌可以看清了。陈家老院子依山而建，座西朝东，背靠大山，面临平畈的半山腰，山庄前前后后，有两三人合抱的大树二十几棵，几十间小瓦房、草房错落有致，连片而居，有二十几家，在西莲大队是数一的大庄子。庄子虽大，也不过八九十米长，庄外转了一圈，又回到绍信大伯家，大妈正在灶台上忙着准备中饭。坐下时间不长，队长陈嘉芳来了。我让他坐下后，他问我昨晚睡得习惯吗，我说习惯。绍信大伯也在火塘边坐下，队长对他说，昨天晚上，我回去想了一下，下放学生住在你家可以，吃饭呢就在队里轮流吃，不然你一家也负担不了。那个时代，经济落后，物资匮乏，山里村一级根本没有饭店和旅社，尤其是偏远的西莲村，直到二0一七年，才有一家农家乐，外地人來了，才祘有吃住的地方。那时上面来人工作，就安排到队员家，轮流吃饭，俗称吃派饭。绍信大伯看了看大妈，大妈对队长说，这么点大，就从城里下放到山里，还天天到生人家吃饭，怎么行，哪都不去，就在我家，真不知道他妈怎么舍得。说着又擦起眼泪。绍信大伯也对队长说，就在我家吃住，我家小孩多，在一起他也不急，就当我多个孩子。善良的大伯大妈啊，这句话，我刻骨铭心牢记五十年，至死不忘。队长听到他们夫妇俩，坚决真诚的表态，就说好吧，就在你家，等开过年了，队里开会定下来，怎安排再讲吧，小甄响应毛主席号召，下放到我们队，我们是要照顾好他。队长和我们边烤火边闲聊，说的大都是雪后救灾的事，看来我下放的上畈队灾情不轻。
队长陈嘉芳坐了一会，说要到其他家看看，就走了。我和陈胜如到后面房子去，陈胜林正在打草鞋，我第一次看到打草鞋，很新奇。我看他骑在长条凳上，用一T字形木制专用工具，叫草鞋筢子，一头用树枝叉做的钩子，钩在凳子上，另一头是四根麻绳，他腰上系一根绳，绳子上也有个钩子，钩住四根绳子，然后从草鞋后跟开始，熟练地把稻草双手一搓，搓成绳状后围绕四根麻绳，编來织去，就这样从后跟到鞋头，后窄前宽的鞋底就成形了，那四根麻绳就成了系鞋带的扣子，在我惊奇的目光下，一只草鞋就打好了。我问陈胜如，你会打草鞋吗。他说，我们这男女老少都会打草鞋，一年四季都穿草鞋，不打穿什么。我指着墙上掛的两串草鞋问，这么多还要打吗。他说那要打，农闲不打，农忙没空打草鞋了。正说着，大伯进来喊吃饭了。中饭吃的米饭，菜是咸菜，萝卜，还有一盘我从没吃过的，是猪大肠灌糯米加佐料的香肠，那是真香啊。我知道，这是把杀年猪，准备过年的年货拿出來招待我了，我感到家的温暖。吃过饭，小雪还在下，雾还大。我问绍信大伯，这儿的雾怎么这么大。绍信大伯说，这叫瘴烟子，有时好几天都散不掉，昨天祘大的，今天好点。正说着，进来两个人，原来都是老院子的本队邻居，听说队里下放学生住在这，很稀奇，来看看。就这样，又来了三四回十来个人，队里社员很热情，都邀请我没事到他们家坐坐，我很高兴的答应了。人渐渐地都走了，天也黑透了，点上煤油灯，大妈叫吃饭了，我到桌前一看，我的米饭已盛好了，端碗就吃，过了一会，陈胜林兄弟俩和大伯也坐下吃饭，我一看他们碗里是玉米糊，我明白了，饭是专为我热的，全家都吃稀的。那时就有这么一说，忙时吃干的，闲时吃稀的。我忙对大伯大妈说，我在你家，要和你们一样吃住，不然我不习惯。大妈想说什么，大伯抢先说，好，明天一样饭菜，不单做了。是的，我多吃一顿，他们全家就少吃一些，我心很不安。煤油灯是来外人才点的，平时晚上不点灯，需要照明，就点松树明子照明，就是含油脂多的松木。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这三天来的经历，心中很高兴、感动。队长的关心，绍信大伯大妈一家人的善良真诚，队里队员的热情。西莲大队和我们队里虽穷，但人很厚道，和他们相处，接受他们的再教育，一定会很顺利，下放插队在这，再苦再远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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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10 17:5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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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11 07:5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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